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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阿玄 ...


  •   一大早起,桑大娘就有些心神不宁。当她再次把一根还没劈开的柴火塞进灶坑时,孙子桑怀远一把拉住她。

      “奶奶,您这是怎么了?”他从桑大娘手里抽走那根柴。

      桑大娘怔怔地望着他。

      七岁的桑怀远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孩子那么高,豆芽菜般细瘦的身体托着一个大脑袋,衬得两只眼睛更是出奇的大。

      她叹了口气,伸手摸摸孙子的头,转身看着院门嘀咕道:“你爷爷怎么还没回来?”

      随着奶奶的视线,桑怀远也看了一眼自家那扇快要散架的破院门,跟着暗暗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其实奶奶此刻想的并不是他的爷爷。

      昨晚,又有人被联军放了回来。和往常一样,奶奶立刻跑去向那些人打听父亲的消息。也和以前一样,没人知道父亲的下落。

      听说,前街的毛四叔死在了吴国,毛四婶当时就哭昏了过去。

      桑怀远又悄悄叹了口气,把那根柴架在台阶上,一边拿过斧头一边用一种与年龄不相衬的语气说道:“您别担心,有时候没消息就等于是好消息。”

      他的老气横秋逗得桑大娘呵呵一笑。可回头瞅瞅他那还没斧柄粗的手腕,桑大娘心头不由又是一阵酸楚。她抢过斧头,打着岔笑道:“你爷爷去挖个野菜罢了,这也能有什么好消息不好消息的。”

      桑怀远眨眨眼,懂事地配合道:“这城里城外的野菜都被大家挖光了,说不定今天爷爷的运气好,就能发现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好地方呢。”

      正说着,忽听院外传来爷爷桑德斯的声音。

      “来来来,到家了。老婆子,快开门,看看我带谁回来了?”

      桑大娘两眼一亮,急忙扔掉斧头,冲到门边拉开门。

      桑怀远紧紧跟在她的身后。

      门外,爷爷一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牢牢抓着一个高个男子的胳膊,就好像害怕他会挣脱逃跑一样。

      有那么一刻,桑怀远也和桑大娘一样,以为这人是那个他已经没有任何印象的爹。可等他们走到近前,桑怀远才发现,这人虽然个子很高,年龄却并不大,最多也就十四五岁。

      那个陌生人头上戴着一顶直压到眉间的宽大软帽,手里提着爷爷的野菜篮。一件又小又破的棉袍高高吊在身上,露出下面小半截伤痕累累的腿。再往下,是一双被泥泞糊得看不出原貌的靴子。

      见桑大娘迎出来,那人伸手摘掉头上的软帽。顿时,阳光下闪出一片奇怪的银白色。

      桑怀远眯起眼,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只觉肩头一沉。他抬头看去,只见奶奶苍白着一张脸,整个人几乎瘫软在他的肩上。

      “奶奶……”他赶紧支撑住桑大娘,焦急地望向爷爷。

      “阿嬷!”那个陌生少年也惊呼一声,在桑德斯反应过来之前便已赶到桑大娘的身边,伸手扶她,“阿嬷,您没事吧?”

      桑大娘反手一把抓住少年的手臂,两只眼睛牢牢盯着那张清瘦的脸,一眨也不眨。

      阳光下,少年的五官只能依稀找到孩童时期的影子,但那双遗传自父亲的眼睛还和当年一样,闪烁让人印象深刻的,仿佛能够看穿一切的、睿智而深邃的光芒。

      “你……你是谷玄?!你没死?!”

      像是要确认他的存在,她突兀地伸手捏捏他的腮,直到感觉到指尖的温度,这才有些茫然地道:“哦,你是活着。”想了想,她伸手又摸向他的眉尾。那里藏着一道不明显的疤痕。“你确实是玄少爷。”她傻傻地自言自语。

      忽然,像被从梦中惊醒一般,她猛地睁大双眼,激动地抓住少年的手,连声问道:“那你哥呢?你妹妹呢?还有你母亲,他们呢?他们也都还活着吗?”

      望着那双满含希望的眼眸,雷几乎不忍回答她的问题。他垂下眼帘,轻轻摇了摇头。

      桑大娘呆呆望着他。

      就在所有人又开始替她担扰时,她突然倒抽一口气,发出一声如哀鸟般的长嚎,一把搂住雷,放声大哭起来。

      “啊……我可怜的玄少爷,这个家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啊……”

      雷猝不及防,被桑大娘紧紧抱住,不由愣在了那里。

      和所有的九岁男孩一样,雷那时候也没有留意过家里的仆役。他只记得桑大娘是母亲的奶娘,在府中的地位超然。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她似乎还是家里唯一一个敢于在他们兄弟调皮时拧他们耳朵的人。

      但,即使是在那时,阿嬷也严格恪守着她自订的规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逾越身份紧抱着他不放。

      “……啊……我可怜的大少爷……我可怜的小小姐……我可怜的玄少爷……你们还都只是孩子啊……那个杀千刀的大王,怎么连孩子都不肯放过啊……”

      桑大娘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惹得一旁的桑德斯也忍不住陪着落下泪来。

      “……呜……我可怜的大先生哟,要是知道你还活着,他就不会一心去求死了啊……呜……我可怜的夫人啊,我早说那个姓施的话不能信,你们不该去雷岛的啊……呜……我早应该拦着你们,不让你们去的啊……”

      桑大娘哭一阵孩子又哭一阵大人,哭完了大人接着哭孩子,直哭得声音嘶哑,肝肠寸断。

      起初,雷的双手垂在身侧,任由这位曾哺育过母亲的老妇人抱着自己哭嚎不止。渐渐的,听着她哭诉他已逝去的亲人,他的眼神迷离起来。半晌,他抬起手,轻轻环住桑大娘,然后缓缓垂下头,直到他的脸颊轻轻碰到桑大娘那头花白的头发。

      桑怀远茫然无措望着他的爷爷奶奶——也幸亏他们家紧邻着老宅的后院,周围再也没有其他邻居,这才没有引来别人的侧目。

      “奶奶……”他胆怯地拉住奶奶的衣角,心里微微有些莫名的恐惧。在他的印象里,奶奶向来比爷爷还要厉害,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奶奶掉眼泪。

      桑大娘这才想起他,于是用手背抹了抹脸,拉住雷的手臂,转身对桑怀远笑道:“来,快叫玄少爷。”

      桑怀远把脸藏在奶奶的裙裾后面,满怀戒意地瞪着那个陌生少年。

      从记事起,他就没有见过一个真正的雷族人。但他听说过,雷族人都有一头银白色的头发——就像眼前的这个少年。而且,他的爷爷奶奶正是因为曾经伺候过这样的雷族主人而备受欺凌。

      他咬着唇,任由奶奶怎么拉扯催促,就是不肯开口。

      雷低头看着桑怀远笑道:“这是海哥的孩子吧,都长这么大了。如果我没记错,是阿爹给起的名字,叫怀远,是吗?”

      “是,是叫怀远。”桑大娘一边抹着泪一边笑道,“玄少爷的记性还是那么好。”

      雷的神情又黯了黯,笑道:“阿嬷还是叫我阿玄吧。”

      阿玄,以前先生和夫人都是这么叫他的。

      桑德斯赶紧摇头,“这怎么能行?”

      “怎么不行?就叫阿玄!”桑大娘扭头瞪了老头子一眼,并攥紧雷的手臂。“来,阿玄,我们回家。”

      ***

      自从三年前别院被焚,桑大娘一家就搬进了大火后仅存的那间门房,与老宅那片阴森森的房舍仅隔着一条狭窄的防风巷。

      每当桑怀远有了什么烦心事,或是想躲开爷爷奶奶的唠叨时,他就会偷偷翻过小巷尽头那片坍塌的围墙,钻进老宅去寻求清静。

      和其他人不一样,他一点都不害怕老宅的宁静,甚至觉得这宁静十分的迷人。

      那天下午,桑怀远又像往常一样钻进老宅,拿着一根树枝在铺了青砖的甬道上无聊地划来划去。

      那个“玄少爷”的到来彻底打破了他们家的平静。平日里寡言少语的爷爷突然变得爱说话起来,就连奶奶似乎也忘了为父亲担心,改而围着这个“玄少爷”打转。听着他们说着那些他根本听不懂的人和事,桑怀远觉得自己似乎成了局外人,好象他才是那个不属于这个家的人……

      忽然间,他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酸酸涩涩。

      他赌气扔掉手里的树枝。

      树枝划着弧线飞过杂草丛生的庭院,打在不远处一座凉亭的立柱上,发出“啪”地一声脆响。

      随着声响,立柱旁闪出一个人影。

      此时正是夕阳西下,凉亭里的人背对斜阳而立,金色余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也给他全身都镀上一层神秘而朦胧的金色光环。

      桑怀远吓了一跳。第一次,他忽然相信这老宅里确实存在着些什么——不过不是大家口中传说的鬼魂,而更像是……

      神。

      他手搭凉棚遮住刺眼的光线,这才注意到,光影里的那人有着一头璀璨夺目的银白色长发。

      是那个“玄少爷”!

      桑怀远咬咬唇,犹豫着慢慢向后退去。

      就在他快要退到月洞门前时,那人开口了。

      “这里是老爷的藏书楼。”

      “什么?”桑怀远一惊,站住脚。

      雷冲他笑了笑,抬手指指紧靠着月洞门的那排房子。

      “这里当年是藏书楼。小时候——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偷偷溜进来过一次。那时候我哥说,老爷之所以不认我们,是因为他不认识我们。我……就是在这里遇见了他,”他的目光变得迷离恍惚起来,“他跟我想像的一点都不一样,还给我看他的藏书。其实当时我只是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

      这么说,他见过春明先生?!桑怀远转过身来,不自觉地朝他走去。“那,后来呢?他认你了吗?”

      雷摇了摇头,“没有。他派人把我送了回去。为这,你奶奶差点没把我的耳朵给拧下来,好痛。”他作势揉了揉耳朵,逗得桑怀远一阵咯咯轻笑。

      “我奶奶的手劲儿可大了。”他也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突然间,一股同病相怜在桑怀远的心头悄悄弥漫开来,他偷眼看向那个“玄少爷”,发现他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此时雷已经重新转过身去,迎着夕阳默默打量着荒废的庭院。静默了一会儿,他轻声问道:“别院是怎么烧起来的?”

      桑怀远撅起嘴,道:“他们说那是雷人的房子,要充公,就把我们都赶了出去。后来吴兵打过来,占了房子。是他们放的火。等那些吴兵撤走后,奶奶怕我爹找不着我们,就又带着我们搬了回来。”

      雷微微眯起眼眸。

      桑怀远看看他,又道:“可是,那房子并不是雷人的,它是大先生的。”

      雷缓缓摇头,望着别院的方向低声道:“那是我母亲的陪嫁。因为我母亲希望……”他又摇了摇头,止住话题,微笑道:“好在战争已经结束了,你爹也快回来了。我相信,生活总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桑怀远却显得忧心忡忡。他低头看着脚尖,嗫嚅道:“我……我一点都不记得他了……他被抓壮丁的时候,我还是个奶娃娃……”

      雷瞅瞅他,忽然转身向着别院的方向走去。

      “你爹很能干,我和我哥都特别佩服他。”

      “哦?”桑怀远两眼一亮,不由自主跟了上去。

      “嗯。你爹会用柳枝做柳笛,还会用麦桔编蝈蝈笼。有一次,我们捉到一只蝈蝈……”

      当他们回到家时,桑大娘吃惊地发现,中午还不愿意搭理雷的桑怀远,此时跟他已经俨然像是一对莫逆之交。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2 阿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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