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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尼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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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确然,初春时节的层碧山,几点微雨中,柳芽泛绿,春草探头,因受了雨滴的滋养,愈发珊珊可爱。
“当,当•••”山顶的白衣庵里回荡着悠长的钟声,女尼们做完早课,三五成群地走出庵堂。庵堂里的泥塑佛像高达数丈,供桌上摆着数枝鲜花及酥油素斋等物。古拙的香炉散出轻烟袅袅,笼罩着浑身缟素跪在蒲团上的清瘦少女。
解缘师太走进庵堂,劝道:“阿弥陀佛,吟儿,你的伤才刚刚养好,这是何苦呢?”
吟儿双手合十凝望着佛像,轻声道:“嫂嫂没了,哥还下落不明,连小姐都被我们连累受苦。吟儿被撵出宫时,若非遇到大娘,只怕也难逃一死。如今出了事,想见爹一面也不可得•••”
解缘不由自主地蹙眉叹息:“贫尼一入佛门,六根皆净,‘大娘’二字,莫要提起。”
吟儿垂泪道:“佛家都说因果,吟儿在佛前思前想后,竟不知我们一家究竟种下何因,以致结此骨肉分离、天各一方之果?凭何妙计才能让小姐脱困,才得阖家团聚?”
解缘略加思索,双手合十道:“聚散苦乐皆前定,个人须解个人缘。”
吟儿细细想来,这句话,解缘曾说过一次。那时,吟儿刚被接到白衣庵,她昏昏默默,忽见凤仪衔泪而至,诉说相依为命的主仆之义,又见玉蝶携剑起舞,诉说与无绝生死相许的夫妻之情。渐觉一脉凉意缓缓而来,吟儿神志渐清,微微张开了双眼。
洁白如雪的衾枕,纤尘不染的地面,青烟袅袅的香炉•••一切都那样宁静祥和,宛若世外桃源。只见一个女童倚在卧榻旁,望着吟儿吃吃地笑。莫非又遇见了双双?
吟儿以手支颐,定睛一看,这女童身着缁衣僧鞋,却是解缘师太的小徒儿远香。吟儿惊喜交加,心想这里必定是白衣庵了,正欲翻身坐起,冷不防牵动棒疮,不禁呻吟一声倒下,蹙眉忍痛问道:“大娘在哪里,快带我去•••拜见。”
远香乖巧地扶住吟儿,敛起笑容道:“施主当心。”
吟儿略加思索,已知解缘师太与自己的关系断然不能公开,忙改口问:“解缘师太安好?不知她老人家怎样费心救我•••”
远香听吟儿将“大娘”改称“师太”,便释然笑道:“这事凑巧,那天腊八,师父替许多许愿的施主去御河边破冰放生,求个功德。哪知遇见两个侍卫拖出来一个人,把一个小包袱往宫门外一丢,就不管了。
“因在皇城跟下,本该快些走掉,可是师父真是慈悲心肠,就上去瞧瞧,谁知竟是施主你。当时施主的模样•••唉,真是人人都要生出恻隐之心的。那包袱里,只剩几件旧衣裳并一本书、一把剑,其它都被人刮走了。还好师父是去给鱼儿放生,事先有辆装鱼的车子,不然还不知道怎么带施主回来哩。”
远香正说得利落,门前传来解缘不紧不慢的声音:“阿弥陀佛,远香,出家人切忌妄语。”
远香应声,双手合十退下。吟儿早已泣不成声:“师太!”
面对解缘师太安详从容的神情,吟儿再也无所顾忌,如同三尺孩童一样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将玉蝶如何自刭,凤仪如何被充作浣衣奴等变故抽抽噎噎地说了出来。解缘一面听,一面不住念佛,神色安然。直到吟儿哭得不好意思了,她才望着吟儿,宛若望着一块亲手雕琢的美玉,笑而不语。
吟儿止住悲声,低头轻声道:“师太,您救了吟儿的性命,吟儿感激不尽,只求您去相府走走,小姐不能一直这样委屈,嫂嫂的•••嫂嫂的尸身还不知在哪里•••”
解缘望着吟儿,一字一句道:“聚散苦乐皆前定,个人须解个人缘。”
这句话,解缘今日又说一次,似乎深有感触。吟儿哭声渐歇,低头道:“愿听师太教诲。”
解缘合眼娓娓而谈:“你是个灵透孩子,这些事的起因,你心里自然明白,只是口里不敢说。虽是至亲,却各自有各自的缘法。倘若惜缘,缘必不负人;倘若轻易将缘弃了,便不能心存怨念。”
吟儿愁眉深锁,半晌又道:“吟儿只求•••只求师太指点,论当下情势,可有几人或能化险为夷?”
解缘轻叹道:“秦施主和相爷之间复杂微妙,吉凶难卜,暂且不提。那位玉蝶姑娘已下世,便是今生缘尽,无法可想了•••无绝既不在骁骑营,想是有急务动身去了别处,日后总会回来,”说着,她胸有成竹地笑了,“至于凤仪,她处境虽险,若命不该绝,也未尝不能脱身。”
吟儿正自左思右想,解缘不由莞尔一笑:“你只顾为这些俗事牵绊,想不想自己的因果?”
“•••想过。”
七夕之夜与两名小宫监斗口的场景,重阳出宫前这二人的借故拖延,出逃后重回深宫面对皇帝的大胆言辞,察觉玉蝶意欲弑君后的擅闯皇帝寝殿之举,桩桩件件,记忆犹新。
吟儿站起身,一双眼睛亮若晨星:“吟儿明白了。从今便谦光自抑,不敢再以一时之气徒惹是非。”
解缘颔首赞叹道:“善哉,你果然深具慧根,不枉秦施主调理了几年。”
吟儿惊问:“师太何出此言?我爹他•••”想到父亲对大娘的寡恩薄情,她一直心存歉意,却难以言表。
解缘释然道:“因情生痴,因痴生恨,贫尼出家时,也曾心怀不忿。但抱怨缘浅,不如自求心宽。况且以秦施主的才气,即便忌恨他的人,也没办法抹杀的。”
听解缘的弦外之意,竟对秦赋的才华十分钦敬。吟儿百感交集:父亲的才华冠绝一时,居然连他亏负一生之人都赞不绝口;大娘的胸怀更是举世无双,竟能诚心褒扬一个她本该痛恨的负心人。只是,吟儿那一生为情颠沛流离的生母倘若在世,又情何以堪呢•••
当夜,解缘正在佛堂打坐,远香急急忙忙奔来,不由分说,拉起她便跑出庵堂:“师父,快看!”
只见后院经楼的天台上,剑影纵横,寒光四射。一条人影在剑影中往来穿梭,那一头青丝,比苍茫的夜色更浓,一双明眸,比宝剑的光芒更亮。远香咋舌道:“是吟姐姐,居然是吟姐姐!她在戴月楼上练武!”
解缘口称佛号,喃喃自语。吟儿专心致志地舞动惊鸿剑,心中默念道:“嫂嫂,这是你留下的剑谱。你曾说过,最怕这套剑法失传,愧对哥哥。你放心,吟儿必定练成剑法,寻回哥哥,不负嫂嫂一片苦心。”
层碧山脚,明轩勒马,定睛凝视着山顶。山上伸手不见五指,顶峰上隐隐露出一座寺庙,庙后,一幢高楼巍然矗立,楼顶光辉熠熠,如宝珠出匣,朗月停空。明轩下马,手持游龙剑观望片刻,便将马匹拴在山下,携剑上山:他不愿因骏马嘶鸣而打草惊蛇。而惊鸿剑出鞘的光芒,他太熟悉了。
眼看追寻多日的宝剑有了下落,明轩不急不躁,只快步上山,轻飘飘地越墙而入,落在庙中。他掩身柱后,向楼顶极目望去,不由一惊:竟然是她?是那个曾被双双救回披星洞,后来从自己剑下逃脱的吟儿姑娘!
明轩仿佛又看到了吟儿倔强的神情,听到她绵里藏针的话语。看她虽不懂内功,但手握惊鸿剑劈刺的招式,竟是披星洞的剑法绝学!显而易见,那本重于性命的惊鸿剑谱已落入她手中•••
明轩虽不动声色,心底却惊得无以复加。惊鸿剑谱流落在外,已是披星洞的隐患;吟儿既与披星洞结怨,此时得了宝剑与剑谱习武,大有日后复仇之势。若她下书决战,尚不足为虑;倘若她将剑谱和披星洞的方位广为传播,江湖上人人都知晓了披星洞的剑法套路,那时名震天下的披星洞,必将一败涂地。
怎样才能使披星洞免遭祸患?为今之计,只有痛下杀手,防患于未然。明轩持剑的手,越握越紧,心头却犹豫不决。他修习内功多年,练得心如止水,而今却前所未有地紧张。许久,他才缓缓松开手,悄无声息地一跃而出。
客栈里,明轩打开窗格,一只白鸽振翅高飞。
“爹,在看什么呢,是不是大师兄的信呀?”披星洞里,明卓群刚刚打开一张信笺,双双便扑到座前,晃得她头上的银钿玎玎直响。
女儿娇美可爱,明卓群却没有心情与她玩闹,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双双,别闹,上别处玩去。”
双双只得扫兴而归,明卓群伏案疾书,片刻后,又一只白鸽飞出了披星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