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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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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寒料峭,披坚执锐的禁军镇守着富丽堂皇的紫微宫。月光照在他们冰冷的刀锋与铠甲上,反射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大总管率众内侍垂手侍立,一言不发。花千杰斜倚在龙椅上,唇边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看似随意,实则正全神贯注地倾听密探的回报。
刘山立在殿中,表情严毅,回话字斟句酌:“郡王自进京后,从不在驿馆歇宿,也没有去王公大臣府上走动,只在•••”他抬头看看皇帝,显然对实情讳莫如深。
千杰察觉到刘山有难言之隐,便和颜悦色道:“朕准你直言,不必忌讳。”
刘山低头作揖道:“万岁明察,奴才不敢撒谎。连日来郡王结交的,多是戏院、青楼里的人物。”
内侍大总管不由抬头扫了刘山一眼,忽觉此举失仪,连忙低头,大气都不敢出。千杰对大总管笑道:“你听听,他倒会风流快活!”
大总管尴尬地笑笑,刘山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说下去。千杰复又靠住椅背,漫不经心地问:“接着说,没有大臣请他去家里吗?”
刘山道:“丞相遣人送了几次帖子,请郡王过府一叙,都没请来。丞相府的家人说,送帖子的人从来找不到郡王。想必别家大人也曾请过郡王,见丞相都请不到,只好罢了。”
千杰冷笑道:“千树难得进京,朕也知道众位爱卿免不了替他接风的。几年不见,他越发连丞相的帐也不买了,看来性子更比以前怪僻了。还有呢?”
刘山略加思索,又说:“近来城里城外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郡王要趁这次进京买些标致的女孩子回去做妾,好生儿育女•••”
千杰沉思片刻,皱眉道:“断不至于。千树的脾性,朕还知道几分。他纵荒唐,也不会这样行事。想是有人请他不到,脸上无光,所以编出这些歪话来糟践他的名声。”
内侍大总管不动声色,心中却暗暗赞叹:万岁爷的心思越来越细密了。
刘山退走后,千杰缄默良久,心头思绪万千:
不出所料,千树进京后,丞相果然暗地拉拢他。但千树不与朝臣往来,未必便是安分守己地等候陛见。他流连于秦楼楚馆,有可能确实贪恋美色,但也可能是故布疑阵,以示自己绝无野心,然后暗中有所图谋。至于大肆买妾云云,无论是否空穴来风,无疑是一桩皇家丑闻,无论如何也不能首肯这样的传言•••
次日傍晚,朝中尽人皆知:清平郡王拜见过太后,随即在紫微宫中单独陛见。
“臣弟好久没来,皇兄看起来更威风啦!”紫微宫的家宴上传出花千树的朗朗笑声。
千杰霁颜笑道:“有什么威风,从你走后,宫里死气沉沉的,连找人痛饮一场都不容易。好容易今儿你来了,就多住几天,咱哥俩一醉方休!”
千树仍旧嘻嘻哈哈:“皇兄每天大大小小多少事要忙,我却不能。清平城虽不大,差事却零碎得很,我横竖不爱管,心烦了索性上街玩去,乐得逍遥呢!”
千杰打趣道:“你就是一匹撒欢的野马,也要套上笼头了。你这样的年纪,正是要寻个贤惠夫人让你收收心。怎么样,你眼里看着哪位王公大臣家的姑娘好,说出来,皇兄替你做主如何?”
千树打着哈哈:“皇兄看我这样淘气,哪里是女孩儿能降住的?与她们说笑玩闹一会还行,真要做起夫妻来,还怕人家的女儿受不了哩。”他眼珠一转,笑道:“倒是皇兄的大婚,也该操办了。凤仪姐姐那样的人儿极难得的•••”
话音未落,内侍大总管急忙使眼色制止,但千杰的神色已经颇为异样。“凤仪”二字,又一次刺进他心中,伤口虽小得不易觉察,却深不见底。剧痛猝不及防地袭来,千杰唯有默不作声,仿佛他一开口,就会有鲜血喷涌而出。
千树不知所措地缩住口。他虽不明所以,但已猜到千杰与凤仪之间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变故。
万岁和郡王都沉默不语,内侍们自然更不敢出声了,殿中陷入一片令人心悸的寂静。
千树随机应变地岔开话题,千杰也恰到好处地开口,但殿中的气氛再也不能其乐融融了。兄弟二人勉强叙了片刻,便怏怏而散。
花千树出了紫微宫,趁便向内侍大总管询问凤仪之事的始末。大总管嗐声道:“奴才不敢多嘴,您也甭问,明儿个您自个儿上尚衣局瞧瞧,自然明白了。”
花千树独自走在悠长的路上。宫墙的另一方,就是尚衣局了。尚衣局是浣衣奴的容身之地,浣衣奴们长年累月地负担着繁重的杂务,故而尚衣局成为了宫中最为死气沉沉的院落。想到凤仪如此养尊处优的千金小姐竟被贬入尚衣局,境况不知如何惨淡,纵然千树遇事大而化之,也不禁黯然神伤。
出人意料地,尚衣局里竟传来琅琅书声,似有一群女子在读《声律》:“•••半溪流水绿,千树落花红。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
语句极富诗情画意,由众多女子曼声读来,格外清脆动人。千树几乎忘却身在何处,不知不觉地驻足细听。一个女子柔声细语地问:“现在我们来温习昨日所学。‘梁帝讲经同泰寺’的下句是什么?”
众女子参差不齐地答道:“汉皇,汉皇置酒未央宫!”
千树撒腿飞奔。他闯进尚衣局,映入眼帘的是一幅奇异的画面:
一群椎髻布衣的女子一面姿态各异地劳作,一面诵读诗书,仿佛她们不是在辛苦当差,而是在兴高采烈地春游。她们手中却没有书卷,所读词句,显然是被人口传心授的。
“方才咱们‘一东’的韵已念完了,现在大家来跟我学‘二冬’。”几条横贯院中的长绳上晾满了浣洗的衣物,遮住了绳后女子的身影。只听她从容吟道:“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吟咏间,她缓行几步,千树只看到一截紫褐色的裙摆。她步态端庄,即便行走时,也不曾露出双足。
众女子跟读之际,那身穿紫褐裙的女子已从绳后转出。只见她素面朝天,系着一方围裙,衣袖高高挽起,却神色娴静,难掩她高贵从容的大家风范。
“凤仪姐姐•••”千树喃喃叫道。他记忆中的凤仪,起初是个活泼可人的小姑娘,后来是个涉世未深,沉默可亲的少年女史。眼前的凤仪,成熟了,大气了,却再也找不出从前天真烂漫的影子。
凤仪显然已认出千树,放开衣袖万福道:“多日不见,郡王一向安好?”
四下一片寂静,浣衣奴们惊羡不已地打量着千树与凤仪,许久后开始窃窃私语。她们哪里知道,这两个童年友伴的重聚,其间经过了多少峥嵘岁月!
千树上前欲扶,却被凤仪不露痕迹地避开。他含笑道:“我早说过,漂亮姐姐的礼,我花千树是受不起的。”
凤仪起身,不禁莞尔,露出两排匏犀般的贝齿。二人相视一笑,都感到由衷的轻松。
浣衣奴们搬来简陋的桌椅,凤仪亲自奉茶,笑道:“这里的茶比不得别处,郡王不嫌弃,就用两口润喉也是好的。”
千树满不在乎地坐下,笑道:“姐姐当真把我看成只喝极品铁观音的人么?”不待凤仪作答,他又轻轻叹口气,说:“其实,我巴不得姐姐们在我跟前说说笑笑,越随便越好,姐姐们不拘束,我心里才高兴。等我远远走了,再立这些劳什子规矩也不迟。”
凤仪知千树自幼放浪形骸,最不喜繁文缛节,此刻听他这番言论,倒也不足为奇。她嫣然一笑,问:“那要怎样,才是随便的做法?”
千树笑道:“你也坐下,大伙儿只管玩笑才好。若是只管这样站着,竟是要撵我快走呢!”
众人笑着,仍旧不敢造次。凤仪先在千树对面坐了,望着众人笑道:“大家只管坐吧,郡王面前都过得去。”
千树如释重负地笑了,问起凤仪的近况。凤仪容色平静地说:“初来这里,我虽不敢含怨,心里也不好受的。没想到她们悄悄商议了,要我教她们读书认字。我想着与其大伙儿愁眉苦脸地过日子,不如教她们念些《声律》,岂不念着好听,又有趣儿?嬷嬷先前还不愿我们这样,后来大约是爹使了银子打点,嬷嬷竟全不管了,日日乐得去找她旧时一处当差的姊妹闲话。”
千树又笑又叹:“所以你们没了管束,越性一边做活一边念书,是么?凤仪姐姐,你真是个奇女子,我竟不知道皇兄怎么就•••你且放宽心,我必定想个法子,好让你离了这里。”
千树忽然一本正经地说话,却出乎意料。凤仪一怔,旋即笑道:“郡王好意,原不敢驳回,只是臣女戴罪之身,岂能再连累郡王。请郡王细想,这次回京,有无不妥之处?”
千树悠悠笑道:“姐姐这话有所指吧?”
凤仪也笑着回答:“郡王进来时,岂不闻‘汉皇置酒未央宫’吗?”
千树明白,凤仪巧借方才众人念出的词句,提醒他明哲保身,谨防重蹈汉初韩信被诱捕的覆辙。他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转眼又换上了满面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