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沙》洋芋鱼鱼YYYY

6、6.冯金鳞

　　冯金鳞乃佞臣贼子卑鄙小人侍宠而骄祸乱朝纲，等等等等，大概是我听到关于冯金鳞最多的评价。
　　刚开始有些诧异，印象中，冯金鳞似乎只是个哭哭啼啼、胆小孱弱的清秀少年。
　　百二营的人不喜欢他，说他小小年纪，穷酸得很，爱吊书袋。这也难怪，他原本上层出身，至于多上，他父亲曾与南蛮王亲平起平坐，一代名士，德高望重。
　　他自幼管教严格，要有礼有数，要出口成章，出入皇家，结交的是达官显贵，整个生活被一块金丝帐包围着，若非这场战乱，谁想冯金鳞将来是怎样前景。
　　冯金鳞爱哭，大清早眼角还挂着泪痕，有人嘲笑说小少爷，用不用小的们给你请个乳娘呀。冯金鳞不理会他们，看不起他们，所以常被欺负，被人泼屎泼尿，他们知道他爱干净，故意整他。
　　每当半夜听见帐门口有呜呜啜泣，我就知道是冯金鳞又被欺负了。他总拽条毯子站门前哭，又不叫我，只等我发现后拉他进来，帮他擦去污物，然后挤我床上睡，他还尿床，羞得脸红扑扑的，求我别跟别人说。
　　他问我将来想怎样，我说好好活下去呗，再不就娶婆娘，成个家，生几个娃。
　　他若有所思，“小哥哥，北狄不灭，故土不收，何以为家？”
　　我不知道该怎么答，我是个庸俗的人，在他眼里我看见了小小的火苗，那是我没法理解的。
　　狼崽爱吓唬他，他是个连泥鳅都不敢抓的孩子，头一回看杀头还尿了裤子，他总是缩在我身后战战兢兢，令人担心他会撑不下去。但我时常能感受到那目光坚定，他必定有自己的理想。
　　很快，冯金鳞的机会来了。
　　那次我们帮朝廷运物资，途中击退一伙流寇，皆大欢喜，朝廷派了个官员来劳军，席间不知什么时候冯金鳞挪到了前排，一改平日怯懦，与那文官侃侃而谈，连我都不禁刮目相看。
　　散席后他跑来道别，说那文官已决定收他作义子，即日上京。他说他一定能考取功名，在朝廷谋到官职，今后拾得的功课就托付我了。
　　我以为这便是他的理想，入世，展示他的才华，然而我低估了他——若说梁老大的野心多半是被逼出来的，那么幕后最大的推手，正是冯金鳞。
　　头些年，无论怎样打听，他音讯全无。每每心绪低落，我都恨不得立马卷了铺盖上中原找他，我跟梁老大抱怨过，梁老大却叫我莫要再想。
　　直到梁老大新婚那天，狼崽终于带来了冯金鳞的消息，一封信。我欣喜若狂，狼崽却说别拆，何时拆信，冯金鳞自会告诉我，过几日冯金鳞将亲自来向老大道贺。
　　冯金鳞的车马队排场相当大，大得我还以为皇帝也来了。
　　冯金鳞从车上下来，我都傻眼了，那个眼角上飞周身华服的家伙，就是当年那个哭鼻子小鬼？可他分明就是。
　　拾得高兴极了，我眼眶红了，冯金鳞眼眶也红了。哈，至少他仍旧爱哭鼻子。
　　晚宴后他站在门口，我说：“干什么呢，还要拉你进来？”他笑眯眯进了屋。
　　“臭小子，当大官儿了吧？”我说。
　　“啊……嗯。”
　　“中原的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见着他了？”
　　“嗯，他人很好。”
　　“你当的什么官？怎么这些年都不知会一声？”
　　“小哥哥，我现在是皇上身边的侍从总管，是……宦官。”
　　就像被人重重一拳击中了心脏，我的心一抽一抽的疼。
　　我问他怎么回事，怎么就作践自己当了了太监！
　　他说，他没办法参加考试，没法做官，因为他是他们口中的南蛮子、蛮虫，外族人，要进宫，除了这条路，没有别的选择。
　　“我不觉得丢人。”他说，“我现在很好，我在皇上身边，是离他最近的人。我在劝他发兵讨伐北狄，小哥哥，我们就快成功了！”
　　忽然间一切都明朗起来。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这些年，梁老大他……一直都知道吧。”
　　他点头，“我与老大之间，一直由狼崽定期传递书信，我将我的计划和进度告诉他，他说他既已知晓了，也会赞同，全力协助。”
　　我无力地坐着，攻打北狄，就凭我们现在这样，我想都不敢想，我们都会死的。而他竟然说服了梁老大。
　　“你走吧。”我埋着头，不再看他。
　　“我这么做不是为了我自己！”他为我的反应生起气来，“你会明白的，我为我们的国家做了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将来你会明白的！”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还活着的他。
　　此后听闻种种事迹，他如何费尽心机平步青云，有人说这蛮族会使妖术，是妖术迷惑了中原的皇帝，让他将国家玩弄于股掌，说冯金鳞如何嚣张跋扈排除异己，如何残忍，把反对他的大臣投进粪池中溺死。
　　不久，中原果真向北狄宣战了。冯金鳞的第一步，压制了所有的异议，要来的不止一纸战书，还有充足的辎重和战马。
　　梁老大通知我们这个好消息，说百二营将成为攻打北狄的第一支军队，首当夺回南蛮故土，届时中原大军挥师而上，荡平北狄。
　　顿时群情激奋，那些投奔百二营的人，那些如丧家犬般逃出来的将士，报仇雪恨的时刻到了。
　　拔寨起营，日夜行军，以快得令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奔向边境，这次不是为钱而战，不是为别人而战，这次我们要为自己而战，为耻辱，为死去的亲人，为故土。
　　那些驻守在边境的石堡根本不值一提，寨门一扇扇敞开，仍凭大军长驱直入，因为守城的官兵还来不及登上烽火台，狼崽率领的死士们早已爬上石堡，撕开他们的喉咙，砍下他们的头颅，把他们残破的尸体拴在马后拖行。
　　狼崽留下的长长的血迹是一条迎接的红毯，百二营来势汹汹，洪水猛兽，又悄无声息。当清晨的雾霾中，大军围堵在南蛮国境几近残损又经修筑的城墙下，那群占领者才如梦初醒般奔走，不知所措，慌忙架着□□。
　　狼崽和老酒将那些头颅一颗接一颗抛过城墙，听那边北狄人一声接一声的惊呼。梁老大说：“小雕，弓箭准备。”游小雕一抬手，唰一声，千百箭镞仰向天际。
　　望着周围将士杀气腾腾的血红双眼，冯金鳞要的是什么，我是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