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期之诗》薄葬子

2、二

　　走了两天的山路，少年终于见到了第二个人，以及更多的人。然而此时的他，却只想静静地在路边坐一会儿，并不急于询问有关那个「修理师」的事。

　　不是因为路上的劳累，也不是因为羞于向陌生人搭话。

　　两天以来，他的心境与刚进入这个死后的世界时相比，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在根本没有路的山林间跋涉时，他并不觉得辛苦，好像在这边，体力是不会消耗的。

　　食物自然是不需要了，在死后的第二天，他早已发现了这一点。

　　然而除了这些以外，也许最大的变化，就是……生命的节奏了吧。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独自在山林间行走的少年，面对着仿佛只为他一个人准备的世界，这个空无一人的寂静之所，终于开始意识到某些事。

　　自己在寻找什么？

　　修理师。

　　为什么要找？

　　为了让脖子上的刀伤愈合。

　　可是，不找也没什么关系不是吗？明明已经不流血了，也不会痛。而且，自己已经没法再死一次了。

　　脖子上带着那样一个伤口，总是很奇怪的吧……

　　那么，治好以后，又该做些什么呢？

　　这就是问题的根源了。

　　是的，他没什么事可做了，生前不得不做的那些事，不得不承担的那些顾虑，都已经没有了。

　　那是永远的消失，也意味着他拥有了完全的自由。

　　只属于死人的自由。

　　也就是说，可以做任何事。但这样一来，反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

　　就好像总把最喜欢的杏仁巧克力留到最后一刻才吃，找修理师这件事，他在不自觉地向后推迟，在那之前，要做一些没那么重要的事。

　　或者，他也想知道在这个世界，该做些什么。

　　可是他不想去问眼前的那些人，因为他们，应该都已经死了很久了。

　　虽然是挺别扭的理由……

　　好吧，除了那个有着漆黑双瞳的女孩子，他还不太敢和这个世界的任何人交流，至少目前为止是这样。

　　那些人，对他脖子上的伤口根本视若无睹，也没有主动过来告诉他，新来的死者要到哪找修理师，这边有什么规矩什么的。

　　那是当然的了，又不是在玩一个叫《死后的世界》的游戏，他们也不是NPC……

　　他们身上那种气质非常明显，该怎么说呢，应该形容为死者的气质吧。

　　不加任何桎梏的心灵，从外面就能感受得到，虽说那种自由未免有些虚无空洞的味道，他们身上的气场还挺让人羡慕的。

　　不是无所事事地闲逛，那副闲适的神情，总让人想要窥探他们空灵的思绪指向何处。

　　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做事，只是少年无法理解那样的行为，比如路上见到的一个人，在雕刻流速极慢的沥青。他记得在什么地方看到过，那种沥青要几百年才会滴下一滴。

　　并不是永远没有变化，只是极为缓慢。即使那样，沥青的质地也并不适合雕刻，一定是很困难的工作吧。那么雕刻变化着的沥青的人，究竟在追求什么呢？也许追求这个词，已经配不上这样的世界了吧。

　　话说回来，石头和青铜，也不是永远不变的东西啊，只是相比人类的速度，已经慢到了极致而已，才被视作静止。所以雕刻着沥青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或者，只是想试一试而已……

　　「我在找沐书子。你见过沐书子吗？」

　　一个熟悉的柔软声音，将少年从遐想中拉回现实。

　　路人低头看着那个人偶般的女孩，没有像少年预想的那样摇头走开，他竟然回答了这个奇怪的问题。

　　「木梳子吗？可以自己做一把嘛，不过你要是想要好一点的可以找……」

　　「不是木梳子，是沐书子，是一个人的名字。」

　　「没听说过这样的名字啊。」

　　「如果看到他了要告诉我哦。」

　　少年再也看不下去，走到她身后拍了拍她的肩。

　　「我说……找人的话，至少也要描述一下长相穿着什么的，光给一个名字怎么行啊。」

　　「咦？是你啊！」

　　她回过头来，叫了一声，然后又恢复了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拒人千里的样子，把菜刀塞到他手里。

　　「你忘了这个。」

　　「我要这个做什么啊……」

　　少年哭笑不得地说。

　　不过，这把刀对他来说确实具有特别的意义，说不定以后想起来，真的会回去找呢。难道说她专程来还这把刀的？

　　怎么可能，刚才明明在找人啦……

　　「请等一下。」少年对那个路人说，对方好脾气地停下脚步，等着下文。

　　「你呀，把那个人的样子跟人家说一下好了。」

　　「不用了。」她对那个人说，「已经没事了，谢谢，麻烦你了。」

　　路人也不生气，就这样走了。

　　「为什么又不用了，刚才不是还在找那个……沐书子吗？」

　　「哼，谁要找他。自己一声不响地走掉了，还妄想让我去找回来吗？再说他根本不会来这种地方，光是这样问这些人，怎么可能找得到。」

　　「那你还……」

　　女孩别过脸。

　　「你走得也太慢了，我到这里一天多了还没找到你。于是我假装要找人，遇到每一个人都这样询问他们，这样他们遇到不认识的人时，就会以为是沐书子，然后会过来告诉我，就能找到你了。谁知道我的网还没撒到这边，你就冒出来了。」

　　少年的表情，好像吃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又吐不出来一样。

　　「这到底是什么逻辑啊……话说也不应该用沐书子的名字来找我吧？」

　　「这是我手边最容易想起来的名字，当然就顺便拿来用了。再说……」

　　她回过头来，垂着眼说。

　　「我根本不知道你叫什么。也忘了你长什么样。」

　　果然是这么悲惨的理由啊……算了，自己本来也不属于一面之间就能让人记住的角色……

　　「楚衣，我的名字是楚衣。清楚的楚，衣服的衣。」

　　「奇怪的名字。」

　　她这样评价道，低垂的眼睑却渐渐打开，仰起脸看着楚衣，似乎此时才真正对他产生了兴趣。

　　「总比沐书子这种名字正常一点吧。」

　　「不许乱说沐书子！」

　　「是，是……」

　　楚衣低头认罪道。

　　「那么，你的呢？」

　　「什么？」

　　「名字啊。」

　　「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她小小地后退了一步，这让楚衣不自觉地生出一股挫败感。

　　「我说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不是应该到你了吗？交换名字啊。」

　　他无奈地解释道。话说这需要解释吗……

　　「交换？」

　　女孩很奇怪地看着他。

　　「为什么要交换？你的名字对我有价值吗？明明是你自己硬要告诉我的，为什么我要拿自己的名字和你交换？」

　　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

　　这孩子的思维到底是有多奇怪啦！

　　「那……和你说话时，我总需要一个称呼吧。不说名字的话，我就随便起个什么外号了。」

　　「不要，一定很难听。」

　　「根本就还没想好！」

　　她抬起手，装饰着华丽花纹的袖子遮住了半张脸，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笑。

　　「何落。」

　　「诶？」

　　「何落，奈何的何，散落的落。」

　　「还以为是赫萝，还好，根本就不像……」

　　楚衣忍不住就冒出这样一句。

　　「奇怪，除了沐书子还有人会说这个名字像赫萝。」

　　「一点也不奇怪吧，稍微接触过ACG的人都知道的。」

　　「是吗……」何落放下袖子，说，「那一定是年轻的死者才会知道的了。可是这一带的人，大多都已经死了好几十年，上百年的也有。」

　　楚衣看了眼周围的建筑，那种无法理解却能隐约体会到艺术感的造型，果然是需要很长的闲暇时光才能搭出来的吧。从这样的角度看，死后的世界也挺有意思的……

　　「喂，说起来你这孩子，还没找到修理师吗？」

　　「才刚到这里，没来得及问呢……等一下，什么叫『你这孩子』啊！你这样子最多不会超过七岁吧？我都快大你十岁了！」

　　「我死的时候是十岁。」

　　何落轻描淡写地说，但是楚衣还是感觉到了一丝凄凉。

　　「死都死了，那边的年龄也没什么意义了。要算死的时间的话，你在我面前也只是小孩，这没意见吧？」

　　「没意见……」

　　虽然被一个小女孩用这种语气来说自己，也没有任何办法。

　　「呐，楚衣，我可以带你去找修理师哦。」

　　「是吗？您真是太好了呀。」

　　「别跟我这样假惺惺的说话。我带你去，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把那把菜刀上沾着的故事，告诉我。」

　　说着这句话的何落，半眯起眼，舔了舔嘴唇，好像碰到了好吃的东西的小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