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良·萧韩）君王天下事》ieaber

4、四

　　韩信是扎扎实实的病倒了。

　　在萧何府里留了一夜，满嘴胡话，一腔的辛酸和委屈。喝醉之后只拉着萧何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才见消停，忽然的回魂过来继续说。韩信觉得自己从没这么委屈过，母亲死去的时候没有，在亭长家丢掉了长期饭票时没有，就连当初出□□那一刹也不像如今这般，对前程全然绝望。

　　唯有当时在云梦莫名的失手被擒，鬓发散乱衣衫不整的被绑在马车里可以比拟一二。

　　萧何知道韩信此刻的心情，因此也没拦着他喝。酒过三旬之后韩信已经有点借酒撒疯的样子了，萧何才开始觉得头痛。这个时候再强把他送回府里未免有失厚道，但任谁此刻见到淮阴侯都会深切的发现这个人惹不起。

　　“我说他只能将兵十万，他偏不信。”韩信一挥袖子，撞到了金酹。

　　“蒙恬是带着三十万步兵破了匈奴骑兵，可是当时的单于是冒顿么？当年匈奴有四十万骑么？”

　　“丞相，你说韩信便赋闲终老了吗……”久不听见答语，韩信声音渐弱，神志有些模糊起来。萧何留心怕下人听见他胡说，便独自将他扶进客房，安置他睡下。

　　陪着天子一起发迹的人，在君臣之别凸显之后，便应该将天子的缺陷丑事，连同自己的功绩一同忘记。这样浅显的道理，韩信兀自不能明白，天子怎么能不冷落他。萧何亲自去端了一碗安神醒酒汤放在房中，只让两个心腹留守在韩信房门外，给韩信脱去外衣，喂下汤汁，折腾半天才收拾东西回屋睡去。

　　已经不是春秋正盛的时候了，何况半生劳碌，积劳成疾。萧何一贯浅眠，到得半夜也只觉腰腿酸痛，几度恍惚又难以真正入眠，便索性睁着眼将前尘往事重想一遍。

　　那时的韩信，真是年轻得扎眼。本来韩信就是他们几个当中最年少骠锐的，又是统兵十数万，战无不胜的兵马元帅，浑身上下都是不知收敛的轻狂。早在他还在汉军中做连敖时，已被刘邦倚之如肱骨的萧何便与他交谈过几次。向他问出南郑之计，韩信粲然一笑说丞相，备好酒宴，听韩信细细说来。

　　那一夜星辰明朗，月色皎洁。韩信宽袍散袖立于帐外，拖着萧何细细将胸中经纬和盘托出。整整一夜，韩信滔滔不绝又切中要害，利害存亡竟说得清清楚楚。天快明时韩信才回过神来，看着陪他在风口立了一夜而绝少开口的萧何，一触手间冰冷一片，他拖着兴奋得微哑的嗓子说丞相累了么？韩信偏累丞相了。萧何只一笑，翻过韩信的手，在他掌心划了几下，然后长鞠一躬，说先生乃无双国士，萧何愿死荐之。

　　想来这一路羁绊就由此开始。

　　遗憾时至今日，韩信仍不知何以终结。

　　消磨得一宿，早上一起来，便听仆人来报，说淮阴侯高烧不醒，只不停说着胡话。萧何既是担心，也是怕他随便犯忌讳，于是急忙披衣坐起，去客房中看他。韩信面色蜡黄，极为憔悴，不时说着没人听得真切的乡音，额头上细细出着虚汗，手却是冰凉。萧何命人去军中请韩信昔日的随军大夫，自己坐在榻边照看。

　　不消多时人便到了，却不是惯在军中为韩信医诊的李大夫，而是个萧何也不认识的年轻人，自称姓马，是户牖侯陈平差遣过来替韩信诊治病情的。萧何想起征战在即，刘邦多半已经驻扎军中，军中名气最大的李大夫一路陪着刘邦打天下过来，现在已经升为御医，必然要随着刘邦开赴战地。自己贸然去请只怕会惹怒君主，引来麻烦。必然是这次随王驾的陈平先遇到自己的家仆，便遣了个不惹眼的郎中。

　　马大夫为韩信号脉之后，向萧何道，“淮阴侯积劳于体，积郁于心，精血衰弱。加上昨天酒后受了风寒，这才病发。丞相不必担心，时下淮阴侯不必出战，细细调养一段时间，当能无碍。”

　　萧何心中苦笑。正式因为不出战才病倒，若是这次出征带上他，只怕他此刻比谁都生龙活虎。当下只说大夫辛苦，差下人拿了帛缎来记录药方，又叫人拿了些银钱打赏郎中。

　　素白的帛上墨迹满满，药材，用量，服食方法都清清楚楚。自刘邦将萧何定为首功之臣，封邑数万户之后，萧何便刻意在一些不打紧的小事方面露出骄奢昏庸之相。上好的帛缎用了抄写药方，人人都说奢侈，萧何也只是一笑。

　　韩信一直昏昏沉沉，服药之后出了一会儿虚汗才踏实睡去。此前萧何一直维持同一个姿势被韩信抓着手念叨，待他睡后才觉得脖颈都酸了。安排人照顾好他，又打点一番，这才去了正在筹建的宫邸巡视。

　　毕竟不是少年，一宿未睡，醒来后又一直操心打点布置，疲态终也尽都写在脸上。陪萧何巡视的官员赵一弧是赵地旧王氏之后，又曾在张耳手下做过事，相当机灵。他见萧何一脸一身的疲惫，便让车舆带着萧何走了必巡重地，然后将萧何载回宫邸外临时修建的驻地，将东西都整理好让小厮送来给萧何过目。

　　小厮是个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见到萧何也不惧怕，行礼之后便目不转睛的盯着萧何看了会儿，才将东西送上。萧何见他形貌俊秀又有胆气，便问他所看何事。小厮只说丞相体疲神乏，面色黯沉，需要先疏再补。萧何听他医理娴熟，心念一动，就向赵一弧要走了这个小厮带回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