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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二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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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的都是多年权力倾轧,宦海浮沉中挺过来的人,纵然没有泰山将崩而面不改色的能力,多少也有些和稀泥的本事。虽然有不识相如韩信者,众人还是坐在针毡之上表了忠心,太子是东宫之主,礼法不能乱,国本不能争,社稷不能倾,江山不能摇。
回到萧何府邸中已是傍晚,韩信脱了履往榻上一躺,便不愿起来。萧何从刘邦那里回来,见韩信躺着,便让人来送了些吃食,也没有多过问,在韩信卧榻旁支了书案灯烛,借着昏黄灯影查阅旧卷。
韩信躺得一会儿,终究气闷,背对着萧何,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问道,“丞相不睡?”
“晚些再睡。”萧何停下笔,噙了点笑意,“年纪大了,不像你们年轻人,没那么多睡意。”
“韩信也是三十儿郎了。”
“三十男儿方才立身,春秋正盛。”
韩信闻言,闷闷转了个声,半支起身子,歪头吹灭了萧何案上油灯,霎时一片漆黑。
“你这是……”
“丞相上榻来陪我。”
萧何苦笑了声,静坐得一会儿,待眼睛适应了昏黑,才慢慢起身,摸索着走到韩信卧榻边。踌躇一阵,终于和衣躺下。
韩信心喜着,分了半被褥给萧何盖上。“丞相……韩信今天……”
“嗯?”
“韩信今天顶撞了吕后。”
萧何一惊,方欲坐起,又被韩信按下来。“丞相听我说。”
“丞相不是说帝心难测吗,今日韩信便不猜陛下所想。太子也罢,赵王也好,谁得了天下,和我有什么关系。”韩信说着,不觉又带了些气闷,“我便不和她一个妇人家混作一堆,那些的阴谋权衡,便与我无关了。”
未等萧何回话,韩信又接着说,“阴谋阳谋,留给陈平之流去费心就好,反正刘家就连掌兵出征也要带着他,就没有曲逆侯决断不了的大事。”
萧何听他语气,知道他不忿,一时不知道如何出口劝慰,只觉心口郁痛,侧身咳了起来。韩信一手扶在萧何背上帮他顺气,一手拿过药碗送到萧何嘴边。
萧何咳得一阵,气方才顺了过来。喝过了药,半晌,才缓缓说道,“天家尊严本来是最没有准信的事情,你……好自为之。”
韩信闻言,气闷的重新躺下。看着萧何微微佝偻的背影,终于伸手拉他也一并躺下,小声说道,“君臣白头,已是无望。韩信今生……只盼将相两安,江山永好。”
萧何心里默默叹了一声,轻拍了韩信手背,“睡吧。”
狂且尚且冥顽,何由佘得长安?这万里江山,封王裂土,终究是刘家一门天下。早晚有一天,萧何想,让诸王列侯将这疆土还给刘邦,也许才是天下太平。
陈平从出了东宫话就没停过,从“你看吧我说过韩信就这个德信”说到“刘盈生性善良温吞,子不类父”再到“樊哙在场吕媭果然心虚没来”。张良一直没接话,却听得十分好笑,心想自己这半年不在长安,陈平这满肚子的腹诽只怕都说给院子里的花木听了。
回廊尽头,张良忽的停住,陈平一个收势不及,险些贴到张良身上,当下讪笑一声,“子房之前跟皇后说了什么?”
“说御史周昌乃是直臣,不妨让太子多多亲近;曲逆侯却是不臣之臣,太子就不必和他过多来往了。”张良含笑,半真半假的说。
“不臣?这好大的罪名。”陈平笑得入戏,“留侯真是折杀我了,太子秉性纯良,不知世道多艰,莫要见到留侯这等面白貌好的脸孔便轻易信了,让人输得骨头都不剩。”
“当真骨头都不剩?”
“你若开口,我连着魂魄一并化了给你。”陈平立马大义凛然起来。
“这就免了。”张良笑得含蓄,“让面白貌好的脸孔陪曲逆侯用些餐饮?”
“那好,”陈平顺口接上,“留侯也稍微酒水丰润一下,才有心思修仙辟谷。”
酒是春雨杏花,菜是时蔬草菇,各色点心虽不繁琐,却也精致可口。张良略吃了些,忽的放下箸,“普天底下,只你一个人没把我这辟谷的道修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啊,谁说我不在意?”陈平将手覆在张良手上,“偶尔放松一下,才能独与天地自往来。”
陈平自顾自的将酒满上,忽然又换了正色,“周昌确是纯臣,虽然口舌上不便了些,却是个能争是非,晓得大义的人。啧啧,留侯自汉五年后便不怎么上朝,朝臣之事却是一清二楚啊。这个周昌,确实是有心站在太子这边的。”
“识人而已,”张良拂了拂衣袖,“我敬重他为人耿直,不必知道他立场。”
“果然是耿直之人才享有的信任。留侯何时能不问立场的信了在下?”陈平抖抖衣袖,抓起了张良的手,缓缓将自己的脸贴过去。
“……”,张良轻轻抽手未果,便顺势抚摸上了陈平脸颊,“我本未问过你立场,也知道你与这刘氏江山尚有些未了之事。你若有心,便在九重未央,见完这盛世长平,方不枉了奇绝天分,出仕为臣。”
陈平低叹一声,似有话语滚在喉头,却终也没有出口。
留在花火长安,看尽风华江山。陈平知道张良出身富贵,大风大雨一路波折,死里逃生过,命悬一线过,饶是如此,仍能在封无可封赏无可赏的功成之日赚得“上不疑下不忌”的局面,平平稳稳退下来。这样的张良对大多事情都看得极淡,自己所向往的大志鸿途,张良都经历过了,是以并不执著。这时间上些微错落的差别,比身份更能隔人。
可那又如何呢?陈平自问锦绣前程,倚马可待。他不过要证明张良能得天下,而他能治天下。而他愿意在终南山远远看着,不也很好吗?
待有一天自己也腻了,不就携手南山,一世悠闲?
想到这里,陈平将张良的手捉住,“子房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