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初/平良·萧韩）君王天下事》ieaber

19、十八

　　相比燕酒凉烈，秦酒刚猛，赵酒甘冽，占地极广博的楚地酿酒更是各有风骚。刘邦是本身楚人，宴席上奉上的也是楚酒。不同于一般酿制原浆之后勾兑而成的馥郁浓稠，这次宴饮，用的是不经勾兑，发酵之后一次成型的“春露白”，摇杯则酒体挂壁，饮尽而空盏留香，后劲绵长。韩信酒量比不得樊哙几人，刘邦走时就已醉了七八分，又架不住昔时旧部轮番的来敬，心情放松之下又喝了不少，终于大醉酩酊。

　　浮得几场大白，舀干几坛寒瓮。东望齐鲁，终究与这醉里长安共了一轮明月；韩信眯着眼睛来者不拒，嗟这一轮明月，知相思凭谁解。

　　家臣守在殿外不敢擅自进来，无人劝阻之下韩信终于喝到吐了身旁陆贾一身。陆贾本是文臣，未曾随猎；此番列席是为了替天子南巡之事想来向韩信探听些事宜，话没说上几句，却被这帮粗鲁劝酒的武将泼洒得衣襟全湿。好心扶了韩信一把更遭了这般报应，只苦笑着叫来韩信家丁将他接走。

　　自猎场向东摇摇晃晃十数里路，韩信坐在车中浑然不觉。到府上听下人说留侯来过，恍恍惚惚听不真切，情急追问一句谁，听得答案便倾颓了身子软倒下来。张良久候之下等不到韩信，又与陈平有约，此刻倒是早走了。魏姬出来扶韩信进里屋，见韩信已醉得瘫软如泥不成样子，两人对视一眼，傅准心虚不敢多看，倒是魏姬冷冷一笑，“你怯些什么，淮阴侯已醉成这样了。”

　　傅准心慌，三步并作两步搀着韩信径直向里。却不想被魏姬冲上前来一把拽住胳膊，大力将韩信推到床榻上，自己拉了傅准的手出了里间，猛的扣上门闼。“白日不见你如此心虚，怎么现在侯爷回来，你就丢了魂？”

　　“……”傅准伸手将衣袖从魏姬手中抽出，并不回话。

　　“事到如今你还怕他？”魏姬见他怯懦，没来由的火了起来，“你还当他是当日威风八面的楚王？大将军？失势人不如得意犬，有什么好怕的？”

　　“妇人之见。”傅准拉扯好衣襟袖口，倒也长身玉立，黑暗中轮廓越发挺括。

　　“我受够每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府邸里陪着他枕戈待旦了。”魏姬眉目低垂，嚣张的气焰一下收敛，倒显得无限楚楚，“淮阴侯不是不通情理的人。这几年我与他恩爱稀少，分房而居；你也看见了，陛下赏赐的美婢歌姬大多被他打发走了，剩下的都是自愿留在府上的。傅准，我向侯爷求告，让侯爷成全了我们吧。”

　　“不行。”傅准摇摇头，“你也是跟着他从楚地过来的，这么多年了，你不顾念旧情，至少要顾念淮阴侯面子。当初他遣散仆婢妃嫔时你说此身属了侯爷便再无二志，如今，”傅准冷哼一声，露出几分嘲弄，“三贞九烈一番，如今倒异志得快。”

　　当年刘邦于云梦擒韩信，带到洛阳才勉强放了他，贬王为侯，令他谪居长安，难有动作。韩信自知前路多舛、命途堪忧；加上韩信所留恋的富贵，不过是对自身功业能力的认可而已，王驾王礼、三千佳丽于他本非羁绊；如今囚居人下，万事转头皆空，富贵繁华更如覆水，一倾难收。是以传唤家仆、随从、妃嫔西迁至长安时便下令，凡是想要离开的，都赐了些钱帛珠玉，任遣而去。

　　魏姬本是魏国孤儿，战乱时因着几分姿色被押送军中；韩信对士兵要求虽不多，风气却是严的，将那几个试图淫辱她的士兵处以军法之后便将魏姬纳为小妾，也方便在军中护佑她。云梦之变后韩信曾亲笔修书遣她回家，却被她一口回绝，千里相随奔赴长安。韩信半生孤苦，自然最珍惜这样的长情；魏姬留在府中，虽然说不上受宠，却也绝没有吃过亏。只是闺房寂寞、芳心寥落，遇上傅准之后，几番行云布雨、春梦柔情，尝到了之前从未有过的滋味，这才觉女萝有托，当下便抱定心念，一意跟着傅准。却不想傅准心中揣了些别的想法，不肯为了个女子自废前程，是以迟迟没有动静。

　　“侯爷满心扑在兵家事上，现今天下太平便怏怏不乐。他哪里解得什么风流了？又哪里懂得妇人家的心思？”魏姬听傅准讽刺她，也不着恼，“他若成全了我，我自然感念他好；若不然，他衣食起居哪样不是你我经手？只要……”

　　傅准未曾想到她竟然有这样歹毒的心思，一下不知如何应对，只搪塞说，“此事不急，你莫有要什么动作。待我和兄长商量一番，再做定夺。”眼见魏姬默默点头，眼中流光几点，似是蕴着薄泪，终究感慨。伸手拂过她脸颊，“三更了，去照顾侯爷吧，仔细他醒过来了。”

　　转身要走，想起韩信当日坦然将自己介绍给府中人认识，说是相爷送到府上，莫要亏待了自己，更觉负咎。知道这事急不得，却也架不住这女子心计深沉，只在心中感慨一声，韩信啊韩信，枉你统兵百万，一世疆场纵横，到头来迟早折在身周女子手上。

　　更漏滴尽，梆声渐小，夜尽天明，皇城拂晓。长安街巷开始有赶早市的农户挑来家禽谷物，城墙周围进出来往，也悉索有了人声。张良自酒肆雅间中一觉醒来，见陈平蜷在二尺见方的琴几上，半折着腿，卸冠后长发垂散肩上，眉目精致得过目难忘。

　　都说陈平美丈夫面如冠玉，说这话的人总存了不敢、不可也不愿多交往的意思，就好像水清则无鱼，人察则无徒，陈平身上风仪姿容太过鲜明，一眼就能记住，让人失去了再靠近的想望。唯有张良，以空虚清净心境看陈平，反而看出了风流婉转的意思。

　　平白搅扰乱了道心。

　　“子房想什么呢。”陈平闭着眼睛，漫不经心的问。

　　“想昨晚那壶酒，好像是掺了水，要不然不该醒得那么早。”张良悠然一笑，推开了雅间里窗扉，天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