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香》晖兰

9、七、城主[上]

　　日正当空。
　　这里是丛林的最深处。阳光透过枝叶间的空隙，将点点金色的圆斑洒落在布满紫色藤蔓的屋顶上。茅屋依山而建，黑色的山石高耸入云，望不到尽头。屋前是个小小的院落，一张石桌，两张石凳，由半人高的篱笆墙围着，篱笆上爬满了和屋顶一样的紫藤，细小的白花隐约可见。一如环绕于院落四周的阔叶古木，这紫藤也不是该在极北至寒之地出现的植物。
　　门帘一挑，惊动了在屋顶休憩的雀鸟，扑着翅膀飞上树梢，从高处窥视走出茅屋的两道人影。
　　雪嫣将一个巴掌大的药碾放在石桌上，碾槽里是一些褐色的药草。若雪跟在她身后，正踌躇着该不该坐下。画面中如此清灵的两个少女，倘若不知情，再怎么看也不会相信这是对母女吧？
　　若雪终于还是在雪嫣对面坐了下来。
　　“娘，莫大哥他……并非寻常人。”
　　“哦？”雪嫣头也不抬，一边碾药一边等女儿继续。
　　“前阵子有个怪人路过镇上，逢人便说什么‘三月初七，天降异人’。初七那日，我和往常一样在街上替人诊病。才过午时，天色突然转暗，狂风骤起，电闪雷鸣。正急着躲避的时候，一道蓝光破空而至，刚好劈在我尚未收妥的药摊上。和那蓝光一同出现的，便是莫大哥。”说到这儿，若雪抬起头望着雪嫣，顿了顿才继续道：“那绝不是一般的法术。我记得娘说过，只有正神才可令天地变色……是不是？”
　　“那是当然，不然怎么叫正神呢？”
　　“那莫大哥……”
　　“他是人。”雪嫣看女儿一眼，又低头将注意力放回碾槽中。
　　“可他的模样……”若雪欲言又止，一个藏了多年的秘密几乎脱口而出。
　　“他的模样怎么了？”雪嫣不经意的问。可能是太过专心于手中的工作，不曾察觉女儿的异样。
　　“他……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奇怪的人。”若雪轻声说。视线落在那枚在石槽中前后滚动的碾轮上，心思却不知飘到何处去了。
　　褐色的药草很快成了粉末，雪嫣捏起少许凑近鼻端，露出满意的笑容，将余下的粉末也全数倒入手中。屏息运气，掌心竟似燃起火来。淡淡的红光里，药粉渐渐凝成一枚黄豆大小的丹药。
　　“他若不是人，还用你帮他续命？乖，把这个吃了，补补元气。”褐色的药丸送到若雪面前。
　　若雪微微皱眉。“娘……这次又是什么？”
　　“尚未取名，反正大补就对了。”雪嫣一脸期待的瞧着女儿，托着药丸的手又往前凑了凑。
　　若雪有些迟疑的接过，迟迟不肯放入口中。
　　“你还是信不过娘……”雪嫣神情幽怨，几欲垂泪。
　　“娘的医术我当然信得过，只是这药……”若雪轻咳一声，尽量装作不在意的口吻。“上次试了娘那贴‘气血回天膏’，我臂上生出的古怪红斑，可是花了三天才退去的呢。”
　　“呜……你果然还在埋怨娘拿你试药……”
　　“娘，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哭嘛，我吃就是了。”若雪默默叹息，一咬牙，将丹药放入口中。药丸入口即化，苦涩中透着温热。不消片刻，一股暖流直落腹中，额头也冒出汗来。
　　“娘，这好像补得有些过了。”若雪边拭汗边说。薄薄的面纱沾了汗水，几乎贴在脸上。
　　雪嫣突然发现什么似的大叫：“哎？香味出来了啊！”说着便立刻伸出手替若雪把脉。
　　若雪仔细一闻……可不是，空气里飘浮着的不是自己独有的体香又是什么？没等她开口，雪嫣已经站起来，兴奋的围着石桌打转。
　　“你瞧，脉象好多了！这药果然有效哦！得取个好名字才是……啊，就叫‘还香丹’如何？”她拉住若雪激动的问，那神情像足了期待赞美的小女孩。
　　“叫什么都好，我要进屋小睡一下了。”若雪抚着额头起身，朝屋里走了两步，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身。“求娘别在莫大哥身上试药，他的伤还没全好。”
　　“好啦，答应你。”雪嫣甩甩袖子，不满的嘟囔着。“我是药仙啊，又不会下毒害人，不用怕成这样吧……”
　　若雪哭笑不得。她不是怕，只是有些怀疑，就算她有一半仙命，哪天突然被母亲试药的癖好害死……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事。好在娘答应了她，大概不会再为难莫大哥了……嗯，大概吧……
　　头一沾枕头，她便沉沉睡去了。

　　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莫赞恩出现在篱笆墙外，手里提着两棵鲜红的草根。这血地龙并不好找，他在草丛里寻觅良久，眼都看花了才又找到这两小株。当然，这次他多加了小心，没像头一次那般摔个四脚朝天。
　　弯曲的小径一直伸进院子里。他见院子里没人，便在篱笆墙外止步，总觉得不该贸然进去。
　　“喂，有人在吗？”他小心翼翼的吆喝一声。
　　“你眼睛在看哪里呀？”斜上方飘来一把清脆的声音。
　　抬头一瞧，一抹淡紫色的影子正坐在丈余高的树梢上晃来晃去，看得莫赞恩心惊胆战。一句“当心啊”从喉咙里溢出一半，这才蓦地想起对方不是人，是神仙。
　　“那个……血地龙我采来了。”掂量了半天该称呼“伯母”，“姑娘”，“仙姑”，还是“神仙姐姐”，他最终决定将尊称省略。
　　雪嫣跃下枝头，轻飘飘的落在莫赞恩面前。扬起头，她一言不发的盯住莫赞恩，眼神颇不友善。
　　莫赞恩被她盯得头皮发麻。想了想，他将两棵血地龙双手托着，恭敬的向面前五百岁的神仙一躬身。
　　“这是您要的东西，请问若雪到哪儿去了？”
　　不问还好，这一问之下，雪嫣竟夸张的叫起来：“你你你……你老实说，究竟给我家若雪灌了什么药，害她如此为你牵肠挂肚的？如今她为你折寿十年，你打算怎么报答她？”
　　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莫赞恩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十分在意“折寿”那一段，以至于忘了替自己分辩。这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词了，几乎可以确定，关于那救人的法术，若雪告诉他的并非全部实情。她为何要隐瞒呢？
　　“快说啊！你打算怎么报答她？”雪嫣不理会他的错愕，一手叉腰一手指着他的鼻子，略带稚气的俏颜竟也有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或许是被这样的气势压倒，莫赞恩不由答道：“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无论要我做什么……”
　　“很好！”素手一翻，不知怎的就变出一张纸来。“这是你接下来的工作，敢偷懒就试试看！”下巴抬得高高的，依然是凌人的气势，却不小心流露出一丝阴谋得逞的愉悦。
　　又被算计了……莫赞恩郁闷的想。神仙很了不起吗？神仙就可以颐指气使吗？尽管有一肚子不满，他想了又想还是忍住了。他哪儿有立场质问这个啊？自己只是个来历不明的陌生人，若雪却不惜折寿来救他……做人要懂得感恩图报，无论从哪个角度想，他都不应忤逆恩人的母亲，哪怕对方是个蛮不讲理的神仙。
　　他接过那张纸，咂了咂嘴。好在前几日跟若雪借了书来看，对这年代的文字也比较熟悉了些，认个七八成不是问题。他一行行看下去，看着看着眉心就拧了起来。
　　“除草？劈柴？打水？”
　　每念一项雪嫣就用力点一下头。
　　“扫地？煮饭？洗衣服？”
　　雪嫣继续点头。
　　疑问膨胀到极限，他再也按捺不住。“你不是神仙吗？！神仙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吗？神仙不是想变什么就变什么的吗？为什么还要洗衣劈柴煮饭？”
　　雪嫣奇怪的盯着他，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怪了，有谁规定神仙非吃什么不可吗？神仙住的地方不可以有灰尘吗？不食人间烟火？谁告诉你的？”
　　电视里看来的……莫赞恩张了张嘴，一句话仿佛梗在喉咙里。的确啊，真正的神仙站在眼前，他又岂能把那些道听途说的东西拿出来理论？这就好比跟牛顿讨论万有引力，跟爱因斯坦讨论能量守恒是一个道理。
　　只听雪嫣继续道：“我不管你来自什么地方，也不管你那儿的神仙是不是如你说的那般神通广大，总之你既然进了药源谷，便得按我的规矩做事！”
　　“是……”莫赞恩不再争辩，认命的挽起袖子。“那我该从哪一项做起呢？”
　　“跟我来。”雪嫣挥一挥手，领着莫赞恩走进院子，从门后抱出个一尺多高的陶瓶来。陶瓶通体黑色，瓶颈上绘着一圈红色的花纹，是些奇怪却又仿佛在哪里见过的图案。瓶口并不是很小，却黑压压的仿佛望不到底。
　　“你用这个打一瓶寒泉水回来。”雪嫣说。
　　“寒泉？”莫赞恩不禁一愣。“从这里如何走去寒泉？”
　　“啊，真是麻烦……”雪嫣拍了拍额头，走到篱笆前摘下一朵紫藤花托在手里。只听她口中默念着什么，那朵小花竟如有了生命一般，缓缓飘离她的掌心，像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打着旋。
　　“跟着它走，保证你不会迷路。”
　　又是仙术啊……莫赞恩收起心中的诧异，抱着陶瓶跟上那朵引路花。
　　“别偷懒啊！”雪嫣冲着他的背影喊道。“若是超过一个时辰，你可就回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