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三、清溪长安 ...
-
如果有人问,世界上最好喝的酒在哪儿?
一百人里有九十九人会告诉你,在长安楼。剩下一人会指着你的鼻子,大声取笑你的无知。因为就连生平滴酒不沾的“白发君”叶怀,也曾在长安楼中醉过一次,更是这个世人皆知不懂文墨的黑旗军首,一醉后竟吟出了让天下酒虫心痒难捺的《五绝诗》:“最疾杀人剑,最名万户侯,最美沙场月,最痴长安酒。”从此,时人莫不以一醉长安楼为毕生之愿。
但就在煊帝不夜四年的一个夏夜,人言有荧惑东降,遂引燎天大火。待叶怀与许家等人赶至,长安楼已被烧了个干净,仅余一堆灰黑焦土。据说那个征战多年历遍杀伐的“白发君”见此情景,猛地一声嚎,竟哭出了声来。那一声嚎哭,嚎亮了整个长安火红的夜空,让不远方的天回城也震动不止。之后,长安楼便从这个世上消失了。
直到前年,世人传言长安楼在清溪镇重开了。没人知道这些年长安楼经历了什么,也没人知道重生的长安楼为什么会选择清溪镇。听闻这个消息,正是南宫轩因大闹平贤邸被扫地出门之时,在花光身上最后一枚铜板后,他决定动身去清溪镇。
因为,南宫轩也是个酒虫。
俗语言,酒色财气四堵墙,人人都在墙中藏。酒虫走天下,只思杜康;色鬼入人间,多为红妆;财奴行万里,偏爱孔方;气迷无他事,难收心狼。
最初南宫轩只是抱定酩酊之心,前来清溪镇。爱酒的通常也爱交朋友。所以当他在雾柳街上碰上荷锄着蓑的舒无欺时,他觉着自己此行变得可爱了,于是他笑了。他记得舒无欺是不喝酒的,同样,唯一能让他放下酒杯忘记自己是个酒虫的,也就是舒无欺这个朋友。所以舒无欺邀他去陈素斋的时候,他没有拒绝。而当他看到杜子滕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喝茶也不错。但交谈的内容和杜子滕的态度让他渐渐觉得烦闷,从而又念起了挚友杜康君。“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不是么?于是他想起了此行的目的,来到了清溪镇长安楼。
而手侧这一排木墙小坑和面前这个由小二引来的老人,更让南宫轩觉得,此行不仅可爱,甚至变得有些有趣了。他从来不和他觉得有趣的人置气,因为现在有趣的人不多了。所以他很恭敬的答道:“我可有喝酒?”
老人拿眼望天,道:“没有。”
南宫轩又问:“可有吃肉?”
老人道:“没有。”
“那便奇怪了。”南宫轩一理衣衫,好整以暇道,“我只听说过酒肉钱,我一无喝酒,二没吃肉,钱从何来?难不成长安楼于天下独树一帜,竟要入座钱?”
老人看了看他,竟一点头:“没错,对别人不需要。对你,就要入座钱。”
“哦?”南宫轩一挑眉,朗然笑道,“老丈何须言他,我想我需要付的并不是什么入座钱,而是凭吊钱吧。”言语一顿,伸手抚过木墙坑行,徐徐念道,“江湖二字,写来易,画来难;江湖七人,别时易,聚时难;江湖一句,说来易,做来难;江湖一世,入时易,出时难;
不入江湖,不握长剑,不思故人,不见长安……莫大先生这一手‘江湖空说’的指法久不见于江湖,不意今日在此见到,倒是应好生凭吊……”
“你倒是好眼力。”老人冷言。
“为君子不易,做小人更难。一个小人不仅要口舌灵便,更需眼尖耳利,这样才趋吉避凶,趋利避害,做得出色,做得出彩,也更容易出运,更容易出名。而当他出运出名之后,就没人再会说他是小人了。重耳使诈以攻楚,范蠡用计而灭吴,世事大抵如是。”南宫轩一摊手,“我就是这样一个小人。”能坦然承认自己小人之名,并讲出这样一番正经道理,普天之下,恐怕也就只有南宫轩了。
老人听他侃侃而谈,明知他满口歪理,偏又无从辩驳,不由得一时无法言语。
舒无欺与南宫轩相处日久,知他辩才犀利,无人能在他嘴上讨过好来,心中暗笑。他隐居清溪镇已有段时间了,虽不善饮酒,但因为自己心性为善,倒也与长安楼几人相识,知这老人乃是长安楼的二掌柜车吉,虽年过半百,但一身气力不输青壮,只对大掌柜一人服膺,脾气喜怒无常。又知好友南宫是寸步不让的性子,言语冲突尚是小事,若闹将起来,有些动静叫九卫知晓,泄了老杜行踪,免不了生出事端。在京城之时,南宫轩、舒无欺、杜子滕、张掖同在“平贤君”苏易门下效力,“四大名器”之中舒无欺心思最是缜密,行一步虑三步,事先便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周全,故而有“天策帷幄手”的名号。
一念及此,舒无欺压下心中笑意,站起身来,将南宫轩按回座,双手抱拳一礼:“车掌柜知晓,我这兄弟喜逞口舌之快,多为无心之词,有得罪之处,万望恕饶则个。”
车吉看了南宫轩很久,摇头一叹:“罢,你所言也未必没有道理。”
舒无欺正要再谢,车吉忽又正色:“不过此位你们确实不能坐,我让他给你们换进雅室吧。”南宫轩尚要再言,忽见舒无欺手一背,藏在背后冲他摇了摇指头,想到这里毕竟不是京城,强龙尚避地头蛇,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车吉吩咐小二将二人引至雅室,便施礼离开了。
掩上门,南宫轩先灌了一杯酒,解了瘾,便将自己扔在竹椅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他向来是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就绝不站着,随后,向舒无欺一努嘴:“说吧。”他知舒无欺虽被人唤作“好人舒”,但也绝不是个愿意吃亏的角色。当年四人在京城没惧过谁,这次舒无欺竟然为了一个不过略为相识的路人而抱拳服软,其中必有原因。
“你知他是谁么?”舒无欺心知瞒不过挚友,在南宫轩对面坐定,问道。
“我知他一身横练功夫是太岳山的路数,”南宫轩又喝了一杯,“但我也知他的背景绝非如此简单。”
“说起来,他还与你颇有渊源。”舒无欺道。
“哦?”南宫轩来了兴致,他就知道舒无欺一定不会让自己失望。
“其实,你们也算系出同门。”舒无欺缓缓言道。
南宫轩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大笑道:“无欺你糊涂了?我几时入了太岳那一流了?”
舒无欺不以为意,只拿眼看着他,眼神笃定。
“等等,”南宫轩知自己这朋友言语谨慎,从不妄言,又见舒无欺没有丝毫说笑的意思,愣了半晌,方道,“你,不会说的是……”
舒无欺一点头,忽而脸上显出一抹调笑之色,道:“施主,你悟了。”
南宫轩绝倒,不是因为一向正经的舒无欺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而是因为……
“梅开七枝,不夜七友。”二人几乎同时说出八个字。
相传在天回城北石泉村中,生长着一种梅花,一干抽七枝,一枝生七叶,七叶托一花,无论冬夏,不分寒暑,朝暝夜放,七天乃谢,余香千里,谓之“不夜七友”。但舒无欺与南宫轩口中所言,并非此花,而是比此花更为有名的七个人。
“七逆之乱”平后,煊帝大行封赏,长安许家与吕、叶、苏、萧四公子名噪一时。与此同时,有七人却同时婉谢了煊帝之封,像是只在尘世中走了一遭的谪仙,疏忽而去,留下的只有一个个随着时间渐行渐远的传说,时人以花名之,为“不夜七友”。
“天,我竟然和自己的师兄斗嘴叫板。”南宫轩故作惊讶叫道,脸上却满是不在乎,甚至多有得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