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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

  •   林姝欢望着照片里,七十几年前的哥哥。

      照片里的哥哥穿着长衫,却掩不住英武。

      她的脑子里,还清楚地记得哥哥穿着美式军装意气风发的样子,虽然那张被她珍藏了几十年的小照片,被那些膨胀着“革命热情”的孩子扯得粉碎,再也没法修复。

      撕碎了,但是在她的心里,即使是再过了几十年的现在,却依然清晰,包括哥哥给她的信,70多年前带着那张照片的那封信。她记得每个字。

      林姝欢微笑着,嘴唇轻动,给自己背诵那封从美国v州寄来的信。

      小妹,我即将参加毕业礼了,就是明天。这不止是兴奋,也不能用豪情来形容。我急切地等着典礼结束,就要回到祖国去。我完全无心收拾什么,只把这五年在这里学到的一切随自己带回去。

      父亲母亲都没能参加我的毕业礼,父亲还在生气。从我进B校读土木工程而非经济,父亲就已经大发过脾气,再之后我不肯回家族答理生意去做一个土木工程师,再之后辞职进入v州军官学校,我已经不敢再推测父亲愤怒的程度…而母亲每日只在理佛。

      但是父亲竟没有说出把我逐出家门的话,父亲老了。小妹,我希望有天我们可以有机会重新挽回亲情。我可以预料在之后,我所做的会更加让他们牵挂和伤心,但是就象你说过的,我也是坚决要走自己的路的。离开祖国在异域的这些年,所见所闻所经历的一切,却让我越发地明白,当中国结束了劫难进入安宁之后,我可以安然地在世界的任何地方生活,但是如今,我却必须回去。

      小妹,还记得5年前你,我,同崇文在桃树林里说的话么?如果当时有第四人听见,几乎一定会说我们在空想,是小孩子说的梦话,可是5年之后,都实现了,我想,今后,我们更远的理想,也一定不是空想,一定能实现。

      小妹,你收到崇文的信了吗?他已经在牛津拿到了物理和化学的双学位,还拿到了最佳毕业生奖,他的导师邀请他留下,继续深造,做一个学者,可是前不久东北的屈辱,让他决定即刻回去,投考黄埔,弃笔从戎,我有些为他可惜,崇文该是个学者,但是我更加为他骄傲。

      我简直计算着每分每秒,期待跟你跟崇文的重聚,期待着我们理想实现的那一天,它一定会实现,一定,无论是在多久之后,无论我们能不能看见。

      兄磐峙

      林姝欢微笑着,眼泪漫了出来。

      那天她反复地看着哥哥的信,哥哥那穿着美式军装英俊威武的照片,被她拿来向寝室里的女同学献宝似的炫耀,那一天是那段充满了悲伤愤怒与屈辱的灰暗日子里,唯一充满了笑声的一天。姝欢搂着东北同学张雨柔,微微眯着眼睛,笑着重复着,“更远的理想,一定不会是空想,一定能实现。雨柔,我相信我哥哥说的,劫难会过去,雨柔,我们会从那些屠夫手里夺回我们的家,有一天,你一定可以跟你爸爸妈妈一起回到东北的家去。我相信。”

      雨柔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夺回我们的家…会的。我也相信。我们都会努力,我们有这么多的人,中国有这么多的人。连你哥哥这样的人,都从那么远的地方回来,跟我们一起。我们怎么会夺不回我们的家。”

      “不止我哥哥。”姝欢闭上眼睛,笑着,把雨柔搂得更紧,“不止他。”

      宿舍里三个女孩子把手搭在一起,脸上俱都带着庄重而激动的神色,眼睛里闪着泪光。

      “我们过几天就要毕业,各自到不同的地方去,姝欢和见新分别要去美国和英国进修,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我们就是落后所以被人欺负,你们一定要争气!我,”雨柔抬起头,微微扬着下巴,脸上绽放着某种光采,却压低声音,“我要回去。”

      “回去?”姝欢扬起眉毛,也压低声音,“你要去找传说中的……”

      “察北抗日联盟。”雨柔的眼神无比坚定,“东北是我的家。”

      “今天没有酒,我们以水代酒。”见新把水杯甄满,“给…给我们三个几天后的各自西东饯行。”

      “有一天,”雨柔微笑着举起杯子,“也许就是你们回来那天,咱们在松花江边喝酒,喝重逢的酒!”

      “干杯!”女孩子们把杯子碰在了一起,接着,是长久的拥抱。直到听到外面门房的大爷在门口喊,“林姝欢,林姝欢在屋呢吗,有人找。”

      姝欢抹干净眼泪,拉开窗帘,打开窗户。大门口,门房大爷正扬手冲着她的方向,她探出头去答应,“在呢在呢,谁啊?”大爷身边一个原本背对着窗站着的,穿着白衬衫黑色西裤的的男子顺着她的声音转身,抬起头来。他把箱子放在地上,冲她的方向,挥了挥手。

      崇文,崇文。

      林姝欢轻轻地念着,闭上眼睛。这许多年都是这样,很想你的时候,就闭上眼睛,于是就回到了那长久的分别之间短暂的相聚。

      崇文,几乎每一次和你相聚,都是未曾料到的惊喜,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我来不及克制眼泪;而每一次与你的离别,却都早早地在心中克制住了所有的惜别与不舍,都是笑着嘱你珍重,笑着期待下一次的相聚。

      每一次。

      我不曾真的去计算时间,多少日,多少分,多少秒…无须计算。只因每一次笑着扬手对你说再见,到流着泪拉住你的手,常是经年了,而透过泪水,面前的你的笑脸,却宛如昨日。不需计算分开的时间,我也不曾度日如年,也许,我们从来就没有真正地分离。

      六十二年前那最后一次送你出征,我一如以往地笑着仰着头,你一如以往地轻吻我的额头,然后,望着你的背影,直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开始等待下一次泪水中的重逢。自此我便相信有一天,拉开窗帘,你就站在不远处,就象那一年在清华预科女生宿舍的门口,你放下箱子,冲我轻轻地招手;我满脸是泪地向你跑过去,跑到你的跟前,只是流着泪傻笑,你带着这一长路的仆仆风尘,在这一刻的阳光下,淡淡地一笑,说,“姝欢,我回来了。”

      “姝欢,我回来了。”修崇文握住林姝欢的手,“没有来得及写信,原本会过一个月才有票,结果临时被通知有舱位,当晚就上了船。”

      “崇文哥哥。五年了。”林姝欢才抹干眼泪,眼圈却又红了。

      “五年…是啊,姝欢是大姑娘了。长高了。”

      林姝欢伸手到自己的头顶,跟他比量,“我的头顶还是到你的鼻子,跟5年前你送我来北平时候一样。”她说完却笑了,“我们离着这么老远,一起长呢。啊,你刚到吗?那么久的船,难受不难受?在哪下的船,怎么来的北平?你累了吧,饿不饿?”她一连串儿地问着又更象自言自语,无意间抬起头,却发现雨柔和见新各自把半边脸藏在窗帘后面,想是在笑着,自己莫名地脸红了,悄悄地把手抽回来,往后退了半步,低声说道,“先把你的行李放上去吧。”说罢转身望楼口走过去,修崇文跟在她的身后。

      才进楼门,见新与雨柔迎面下来,都背着书包。

      姝欢停下来,“你们俩到哪去?”

      “自是到不碍事的地方儿去。”见新的目光在姝欢旁边的修崇文身上上下地打量,修崇文笑了笑,伸出手,“修崇文。是姝欢哥哥的同学。”

      “哦~我猜也就是修先生了。”见新眼珠儿转着,“这些年我和雨柔可是见了你的大名有几百次,比见姝欢哥哥的大名要多了许多呢。总算是从正楷的‘寄信人修崇文’几个字变成了个站在这儿的人了。幸会,幸会!我是谢见新。”跟修崇文握了握手。

      “你好。我是秦雨柔。”雨柔微笑着也跟修崇文握了握手,“我们都传看过你给姝欢寄的原版书,谢谢。”

      “他该谢谢我们。”见新挑起眉梢儿,“这两年,我们可帮忙跟多少人说了多少次‘林姝欢不在’,又帮忙消化了多少蛋糕点心,扔掉了多少玫瑰花,上个月,还扎破了我的手指头…”

      “胡说…胡说八道,你…你又鬼扯。”林姝欢满脸通红。

      “咦?”谢见新瞪圆眼睛,“平日里,你牙尖嘴利的…”

      “好啦好啦,再晚书局都关了门了。”雨柔一拉见新的胳膊,对姝欢笑笑,“我们走了,晚上不回来吃饭。”说着便拉着见新快步地下了楼去。

      林姝欢瞥了修崇文一眼,“她就爱胡说,就爱开别人的玩笑,我在信里,跟你提过的。”

      “提过,不过…”修崇文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没提过玫瑰花和蛋糕。果然,在清华,西式的情调跟西式的文化是并重的。”

      “那是她胡说…”林姝欢急道,随即发现他脸上的笑意,扬起下巴,“想必崇文哥哥在牛津也不光只学了物理化学,这么些年,可不知学了多少西式的情调,送出了多少的玫瑰。”

      修崇文哈哈大笑,“玫瑰倒是从来没送过,不过不久前倒是特地买了学植物的行家专门提到的几种英国草本茶,我也不懂,只等着懂的人鉴定。”

      林姝欢轻轻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领着他进了自己的宿舍。

      “还是先凑合喝口北平的香片。”林姝欢很熟练地在炉子里添了煤,把火调大,烧了开水,涮了杯子,“知道你是讲究人——我这儿却没讲究东西。你且权当热水喝,驱驱寒。”

      “离开电阻滑轮活塞便拿起烧瓶试管显色剂…我讲究什么?”修崇文在林姝欢的床上坐下,“别说香片,就真是只热水已经很享受了。”

      “你这几年,一个人在外,也真是辛苦。听说那里阴冷,有时候就担心你咳嗽的老毛病再发作。给你寄的那些枇杷膏冰糖川贝,我本来也不会挑不会买,胡乱选了,也更不知道寄到都成什么样儿了,想来你也没功夫调制。”姝欢把沏好的热茶递到他手里,“你饿不饿?学校不远处有不错的饭馆,那的酱牛肉烧饼和大肉包子,我们都很喜欢,不过,”她摇摇头,笑道,“我在北平五年了,已经习惯了北方,咱们家乡菜却真是没机会吃到了。要不,我看你还是先歇会儿,我给你弄一碗鸡蛋龙须挂面?”

      修崇文望着姝欢微笑不语。

      姝欢大了,真的大了,不但高了不少,连小时候胖忽忽的圆脸现在竟然已经轮廓分明。她添火烧水收拾炉子的动作,已经利索得很,再也没有从前林家三小姐看着火炉茫然无措的样子;她的书桌整齐干净,床铺一侧,所有的书都插好了标记分门别类地码着,另有几扎用白色丝线扎着的信。

      姝欢,全不是五年前,送她来北平的时候,她在5天里就可以把一间屋子搞到全没有可以下脚的地方,然后茫然地张着手困惑地喊,钥匙呢,我三分钟前还看见了钥匙,哪儿去了?

      姝欢真的大了,一切都跟他记忆里的,不十分相同,但分明又是她——当她挂着满脸的泪向他跑过来的时候,没错,是姝欢,模样儿变了,但就是那个他时时惦记着的,聪慧却又糊涂,比任何男人都有着更大的勇气和倔劲儿,却又会在他面前泪流满面,把所有的委屈和欢喜,一无保留地抖落给他的小丫头。小时候那对酒涡,还是在她一抿嘴的时候就若隐若现的,不笑也象是在调皮地笑着。

      “你…这么看我做什么?”姝欢不由得下意识地去整理自己本来也很整齐的发。

      “五年了。”修崇文望着姝欢,“姝欢,你一个人,究竟怎么过来的?当年把你送来,回去路上,我都想再回来,把你再接回去,再劝你回家。”

      林姝欢低头笑着,“你知道不可能的。”

      修崇文点头,“我心里知道,也是跟磐峙这么说的。磐峙觉得你过不几天,就会回去的,我知道你不会。可是五年前,我又没法想像你怎么过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林姝欢掠了掠自己的头发,侧着头,仿佛在回想,“也没怎么样…我不是都有每个星期都跟你写信汇报吗?就这样就过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知道,我经常没那么细心,想不出什么来了。不过,”她认真地看着他,“我一直知道,多亏你送我过来…你不送我,我也不会回去,可是,当时想起北平,想起自己一个儿,还是很害怕,你陪我一路过来,帮我安置,让我给你写信,你保证你会给我写信,崇文,我觉得我不是自己一个呢。”

      “我走的时候,你站在那傻笑。”修崇文忍不住也乐了,“我当时就想,这个丫头,居然不哭,还在那笑…”

      林姝欢抓抓头发,“当时拼命地想好的…想着,能读新学了,能经常跟你通信,自由地…就在家里,恐怕父母还不许。而且你当时就说了嘛,你会回来看我的。我信你。啊,对了,你直接来的北平?还没有回家么?”

      修崇文点头,“昨天在天津下的船,赶火车过来的。订的后天回长沙的车票。看了父亲,我就去广东。”

      “哦,后天。”林姝欢重复了一句,随即甩甩头发,“我一个月之后去美国…”她说着,怔怔地站住,回过头看着修崇文,嘴角牵动了一下,没有说话,只是瞧着他。

      “姝欢,跟我一起回长沙吧。”他站起来,走到她跟前,望着她“你…也多年不曾回去了吧。”

      “长沙…”林姝欢低下头,“父母都不在长沙了,只老房子在…再说,父亲说过不许我踏进家门的,即使是林宅,我也不能进去。”

      修崇文轻轻地握了握姝欢的手,“我家房子大,人却少,父亲怎么也不会反对我带个朋友回家暂住…”

      “你父亲自不会反对你带朋友回家去,”姝欢低声道,“可是,林家的女儿,恐怕,恐怕不是太受欢迎。我父亲跟你父亲…还是算了,”她抬起头勉强笑道,“崇文哥,你走之前,我陪你在北平好好逛逛,哎,很多好玩的地方,很多…”她再次甩甩头发,“走,我们先去吃饭去,正经地吃个好的,是吃涮羊肉还是烤鸭? ”她说着,就便要往门外走。

      “姝欢,”修崇文起身拽住她,“其实在北平,我还要见个人,解决件事情。”

      “哦…”姝欢的脸上带了明显的失落,“那就是,你还不能跟我玩整整一天半…那么…”

      “我在英国时候,父亲写信给我说要给我定门亲事。”他自顾自地说着,“对方是父亲的朋友,在辅大做校长,我这次回来要去见他。”

      姝欢愣怔地望着他,半晌才道,“也是啊,5年过去了,你…你真是该定亲了。那么,我不缠着你啦,你快去吧。”她说罢,慢慢走到窗口,过了一会儿又回头,笑问他,“那女孩子是什么样儿的人,美吗?多大,在新学读书还是…你居然在上一封信都没提。”

      “没提…是因为,我请求父亲收回成命,父亲很惊讶,但是,我坚持,而且给那位伯父写了封信解释。父亲不太开心,一定要让我去见见。父亲的老朋友,也定要我去他家,说无论如何,要谈谈。”

      “哦,这样。”姝欢低声道,“或者你见了,也就愿意了。”

      修崇文摇头,“不会。”

      “是,你要去广东,投考黄埔…不过你父亲既然支持你,那位…那位先生想必也是个开明的人,不见得介意等你毕业回来再成亲。”

      修崇文摇头,“姝欢你听我说,父亲并不太了解我的心思。”

      “你从前…从前说过,你父母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恩爱了一辈子。跟姐姐定亲时候,你并没反对。”

      “那是从前。5年前,跟现在不同。”

      “怎么不同?你现在受了西式的教育,不肯屈服家庭的安排了?”姝欢低声问,“你还说过,接受西方的一切时候,没必要否定传统…其实也没那么差。而且你不是说,这个乱世,没有余力去追求…爱情。”

      “跟传统与西方没有关系。我也没想去‘追求’爱情,可是,现在却跟五年前不同。五年前如果我娶了你姐姐,我想,我定会跟她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那时候,”他握住她的手,握紧,望着她,“真的不一样。”

      姝欢怔怔地望着他。

      “姝欢,跟我回长沙,好吗?”

      “回长沙?”姝欢似是没听懂似的,茫然地望着崇文,接着,垂下眼帘,又低声地重复,“长沙?”

      她沉默地低着头,望着地面,崇文也不说话,只握着她的手。外面时而传来脚步声,和经过门口的人或高或低的说话声。已经是寒假,该回家的时候了,过往的同学,除了个别觉得考得成绩不佳还在忧心成绩,大多都在互相询问买车票船票的情形,或兴高采烈地讨论家里过年的风俗。即便是最不耐烦父母在耳边唠叨的少年,离家了半年,都已经忘记了父亲的严苛,母亲的罗嗦,烟台的同学想念着家乡的梨子,被母亲削好皮切了片,洁白晶莹地排在瓷盘里;江浙同学惦记着父亲亲手做的酒酿,配着母亲滚的汤圆,那份沁入心里的甜…

      每年的这个时候,同学便就都讨论着回家,姝欢会早早地给自己定个计划,多半是找到给小孩子辅导英文的差使,或者给京城的大户人家去栽培很不易于在此成活的花树。临近年关的时候,雇主多善意而体贴地留她一起过年,她却都娩拒了,过年的那几天,回到清冷的校园清冷的宿舍,写信,给哥哥,给崇文。

      长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有着无数让她牵记想念的过往,但却没有等着她回去的人,甚至没有对她敞开的门了。对于长沙的想念,便在心里藏下来,即便是对自己;再没有一个‘家’可以牵记,她的所有的情绪,便俱都诉于信笺,漂过碧波千里,递于哥哥和崇文的手上——尤其是崇文,对她的关怀,竟常比哥哥更心思细腻,姝欢常觉得他并未离开她那么远,仿佛就在她身边,对时下许多大的事件的看法或者是身边琐事的感慨,每日的快乐和烦恼,担忧和偶尔的迷茫,小小的狂放,眼前的和长远之后的梦想…都时常跟她那么类似。以往的几年,孤身在此的日子,当其他人都回家的时候,她便把心思,跟他如此近地靠在一起,便就如回了家;而今,他从遥远处回来了,在她身边,而他就要回去她牵记着却无法回归的地方。

      他说,跟他一起回去。

      难道在离开五年之后,还能回去吗?

      跟他一起?

      这一次,难道可以是心与身,都有一个可以回归的地方?

      可是,她真的还可以回得去么?五年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林家三小姐出走,林先生怒而登报与女儿脱离关系的传言,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凡有些名望的人家皆有往来的城市,不知道如今具体传成了什么。就在两年前,一个同乡的男孩从长沙考到了北平,是她的学弟,闲谈间说起家乡有名的人和事,竟然就提起了林家,那孩子以讲奇闻逸事的口气说起当地首富的林家,如何突然举家移民海外,坊间传说是林老爷极善投机,趁军阀混战贵族没落的混乱世道以底价收购了许多国宝奇珍,与国外富商联合贩运到美国,发了大财,却在国民皆愤恨洋人的如今,再不能在当地立足;更说起林家的三小姐,说有人说她是参加了革命党,但那不太可靠,这样家庭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有革命的志气?更多人说,她是跟人私奔了,如今女子各个呼喊‘解放’,都要追求爱情,这林家的三小姐,某日邂逅了一个北平或者是上海去的英俊潇洒的男子,给她念了许多让人热血沸腾的情诗,林家三小姐,便连夜跟他私奔了,至于之后,便不晓得如何了——-要知道,这时代很多热情而痴情的女子,最终却只落得名声败坏而且无家可归的凄惨下场…

      姝欢在听着这个故事时候,并未觉得惊讶,对于一个名门的年轻女子,人们大多有喜欢香艳故事的心理,人们最肯相信的便是女子可以为爱情而牺牲一切,并抱以说不清是佩服还是鄙夷又或者是感叹以及短暂的同情的叹息。

      姝欢当时只象所有听着故事的人一样地笑着,且问了句,“可有那个英俊又潇洒的男人当时所念的诗?”

      男孩子摇头,不过想了想道,“想必是很动人的。”

      姝欢微笑,“那一定是。如今诗词的力量特别伟大,尤其自徐大才子一马当先之后,许多人都认为文字的力量煞也动人,是能唤起女人心里澎湃无边的力量,做出任何惊世骇俗的举动的。”

      当时,人们立刻转向第一万次地去关注远比那个长沙的林三小姐著名了无数倍的诗人的爱情去了,林姝欢不为人所注意地苦笑,然后,离开那个热闹的所在,去教室看书去了。

      无妨。

      无论林三小姐的故事有多么离奇香艳,林家举家移民背后的故事多么扑簌迷离,那都留在了已然不再能够回得去的地方,她远远地可以做一个听众。

      而今,崇文却跟她说,回去,跟他一起。林家大宅已经对她关了门,他让她随他回家。这实在是太大的诱惑,大到她几乎就想立刻象离开的那天,在被孤独包围得密不透风的时刻看到他一样,立时紧紧地抓着他,把头放在他的肩膀上,毫无顾忌地放声大哭,而心里,逐渐变得温暖;然而如今,她却不能再如此,5年的时光不仅等同于身高的增长与学识的丰富,5年之后,他在她心里,已经远远不止从前那个值得信赖的哥哥,他已经是她心中无可替代的归属,但是,她不可能再回到可以无所顾忌肆意依靠的时光了。

      林姝欢轻轻地把手从崇文的手中抽出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缓缓地道,“崇文哥哥,我下个月就走了,有…有许多需要准备的东西,许多要做的事情,怕是来不及回去了。你时间也紧,我就不多罗嗦你,你在北平办好了事,就赶紧回去吧。替我,”她回过头,微笑,“给伯父问好。”

      她的微笑保持得很好,她想,虽然她并没受过女子学校家政系系统的礼仪教育,这个微笑,应当是及其地符合贵族女子的礼节的。应该---能过了他的关吧。

      修崇文望着她的笑脸,不言,不动,林姝欢开始在心里叫苦,不要这样,她在心里对他说,不要考验我的微笑的功课,在这方面我非科班出身,没经过系统训练,经不住你目光的考验。

      他却依旧安静地望着她。

      林姝欢的脸笑得僵了,心中逐渐升腾起委屈与恼火,她毕竟不大会做这样的微笑,她猛地转过头去,眼圈已经红了,她背对着修崇文,带了些许恼火地说,“你不是要去找你父亲的那位至交吗?难道还不走?去晚了不显得失礼么?也许还要见那位小姐。我…我晚上也还要去拜访一位老师,想他请教些学业上的难题,毕竟就要走了,我…”

      “姝欢,你觉得你能骗得了我吗?”

      他站在她身后,缓缓说道,“父亲给我写信提到要为我定亲一事时候,我先就想的是孝道,并不想让父亲失望,我从小到大没违拗过父亲的意思,我试图说服自己,服从父亲的安排,就象当初一样,虽然我并不觉得欢喜,但是至少可以循规蹈矩地遵从,然后,从一张白纸开始,尽力地把这一部分人生写得和谐完满;但是如今,我却发现无法说服自己,无法骗自己了,因为,不知不觉间,这部分的纸已经不再是空白,想要涂掉已经无能为力,5年,299封家书,已经写了太多抹不掉的东西上去,姝欢,我没法骗自己能够再跟任何一个人——无论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人——再有另外的一个‘家’了。姝欢,你不想跟我一起回家吗?”

      “我怎么会不想?”林姝欢轻轻地说,“可是我又怎么能回去,跟你一起?你不怕另你父亲的难堪吗?我多少知道我走之后,林家,尤其是林姝欢三字跟随了多少无稽的传闻,莫说…”她摇摇头,苦笑道,“就算是你把我作为朋友领着走进修家大门,修家历经两个朝代清清白白的声名 ,便就蒙上了污点了。”

      “你,如此低看我吗?”崇文轻轻叹气。

      “什么?”

      “我该会是为了‘名声’二字,便不敢如心所愿,携林姝欢之手回家?”

      “然而修伯伯呢?修家的清誉呢?我如何能为了自己一己之私,你又如何能为了自己的一己之私,让父亲为难,坏了修家这么多年的名誉?”

      “你就如此低看我父亲吗?”

      修崇文略微提高声音,在屋子里踱了几步,缓缓道,“父亲从我幼小时候便曾教导我,世人皆晓执着于名利而弃道义乃为万恶之起,然于有正直追求的国人,尤见读书人,视执着于利为大恶,极忌之,然此之后,却过分爱惜名誉,此为执着于‘名’。爱惜名誉原无错处,然过分执着,乃至由此放弃‘道’与‘义’,便入沽名钓誉一路,由此所生之恶,同于逐利。姝欢,你自己并不介意那些虚名,如何就低看我们父子了?父亲确有望我成家之心,也确实觉得将知交之女迎回家门更觉放心亲近,更也许…相对于新学,更偏爱国学根底深厚的女孩子,然我却深信,父亲先就不会为了那些流言,为了所谓名誉而对你有所厌憎,而若我将前因后果解释清楚,父亲也必不会为自己心头的些许遗憾,而迫我做有负于己,有负于人之事。”他停住,面对着姝欢,一字字地说道,“姝欢,跟我回家,好吗?”

      姝欢闭上眼睛,眼泪淌了下来,低声说道,“回家。这许多年了,再没敢有此奢求…崇文哥哥,你真的要再给我一个家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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