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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

  •   已经正午。

      袁清手里的本子,已经翻过了一小半。修晨在一边整理他的手术记录,分门别类地贴着标签。

      袁清又将日记往后翻了一页。

      x月x日大雨

      今天外面一直下着雨,中午的时候,却一片浑黑。

      一批伤兵被送进来,一时之间有些混乱,平日总是沉稳的柴岗医生显得略微急躁,他用比平时要高和快节奏的声音命令所有的医生护士,而且很少见地用脏话斥责手脚不够利索的属下。

      宫崎医生和我并不属于这间医院,我被冈田总监留在这里,宫崎医生每天来往于医院和劳工营,是为了照顾与监视修先生,随时"照顾"着他,把他的一举一动报告给总监。

      但是今天柴岗医生命令我们加入对伤兵的救护,他们太缺少人手了。

      我给一个胳膊和左腿被炸断的很年轻的士兵处理伤口,他的伤口已经开始腐烂,他发着高烧,昏迷的时间多于清醒的,我想败血症已经发生了,而且侵入了他的很多脏器,他也许活不过今天晚上。但是我还是在处理好他的伤口之后,很仔细地给他把脸擦干净,他是个很秀气的男孩子,不会超过20岁。跟我弟弟一样大小吧

      他紧闭着眼睛,嘴唇却忽然动了动,我以为他想说话,谁知道他却唱起了一支歌。断断续续,我听不清楚,然而周围的另外的伤兵,却像受了传染似的,纷纷地跟着哼了起来,一个在墙角处的不过14,5岁的,被炸瞎了眼睛的小兵,呜呜地哭了起来,他喊着妈妈,喊着,我再也不能用眼睛看见妈妈了。

      然后,更多的伤兵跟着哼这个调子,又有其他的人哭了起来。

      我有些伤心,我也很想哭,正当我的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我被一声几乎震碎耳膜的巨响惊得靠在墙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枪响。

      这队伤兵的长官,同样受了伤的少佐,用手枪杀死了我刚刚处理了所有伤口的伤员,一朵血花从他的左胸弥漫开来,越开越大。方才的歌声止住了,枪声过后,是死一样的沉寂,方才唱歌或者哭泣的伤兵们,此时都像死了一样地一动不动。然而这时候,哪个瞎了双眼的小兵却尖利地叫了起来,"□□人追上来了,他们追上来了!"他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是惊恐地喊叫,浑身痉挛起来。

      "巴噶!"

      少佐愤怒地喊了一声,再次举起了枪。我很想扑过去抓住他握枪的手,也很想喊一句,放过那个孩子,让已经看不见妈妈的孩子,最终能够摸摸妈妈吧,但是,我却只是张大了嘴巴,喊不出声来,而双腿发抖,一点也不能移动。

      我闭上眼睛,在最大的恐惧与绝望中,等待另一声枪响。

      然而,没有枪响,却有弹夹落地的声响,然后,很熟悉的声音,这时却带了点不屑和更多的沉痛,

      "你们大日本帝国的军威,就是靠着这样把还没有变成魔鬼的孩子杀死来激励出来的吗"

      我睁开眼,竟然见修先生站在少佐与那孩子之间,那把手枪这时却在他的手里,弹夹已经被卸掉,躺在地上。

      我很后悔我方才因为害怕而闭上了眼睛,于是我只能靠想象而无法看见修先生是如何在几秒中的时间里竟然下了少佐的枪并卸掉了弹夹,而这真的太难想象,他现在根本虚弱得难以从楼道的一头不停歇地走到另一头。

      但是他分明就站在那,手里拿着方才被少佐用来杀死了我的伤员的,又几乎杀死另外一个的那支枪,虽然,他的脸色坏透了,灰白得像已经死了一样。他说了那句话之后,仿佛已经用尽了力气似的,身子在颤抖,并没有退开。

      愣怔了一会儿的少佐听不懂他所说的中文,但是终于明白下了自己的枪的人竟然是个□□人,他近乎疯狂地喊了一声,抓起修先生的身子,几乎是不费什么力气地扔了出去,虽然此时带动了他自己的伤口,鲜血迸流,但是他似乎没有任何痛觉似的,再次向周先生扑过去,我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冲过去,牢牢地抱住他的腰,我大声地喊,"这是医院,不是战场。"

      我被他一个嘴巴打得眼前浑黑,却没放开手,这时候我听见了宫崎医生的声音,"这是医院,没有人可以在这里杀人。"

      几个男护士扑上来,强行地给少佐注射了镇定剂,把他拖了下去。

      宫崎医生跑过来抱住我,"小香,小香,你没事吧...我们在手术室听见了枪声...医生让我来阻止杀人...你真勇敢,小香。我是一个军人,但是也许,我都没有勇气来阻止一个已经疯狂的军人。"

      我只是不住地摇头,喘息了一会儿,我说,"修先生。"

      "什么"

      "修先生,是他 。"我尚处于方才的恐慌中,耳朵被少佐打得还在嗡嗡地响,我一时说不太明白,只朝修先生的方向望过去。

      宫崎医生愣了一下,然后她终于发现了伏在地上的修先生,他正努力地挣扎着起来,却没有成功,一阵咳嗽,吐出了一口鲜血。

      "修先生,您怎么会在这里!"宫崎医生惊讶地喊,过去扶他起来。

      "我听见了那首歌。"他低低地说道,"这是首英国的民歌。"他的脸上带上个凄凉的微笑,"很美的歌,名字叫做---回家。在缅甸作战的时候,它流行了开来,无论中国人英国人日本人,竟然都爱上了这首歌。我想,这是从缅甸下来的伤兵吧。在缅甸,所有的人,都想回家。"

      他说罢,轻轻的挣开宫崎医生的手,踉跄地,往外走去。

      x月x日晚大雨

      雨还在下。持续地,不间停地。

      很阴冷。修先生在发烧,我给他多加了一床被子,仔细地揶好。他说,"谢谢你。"

      我有些手足无措,在他面前,我总是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其实,谁又不是呢,宫崎医生曾经偷偷地跟我说,冈田总监是个优雅而强大的男人,除了在修先生面前。宫崎医生说她从来没想到冈田总监会在另一个人面前气急败坏,手足无措,但是在修先生面前,他却经常如此。

      宫崎医生说,他是一个能让你为了无可选择地做为他的敌人,而痛恨自己的命运的人。

      而我,我生平第一次因为我是个中国人而在心里偷偷地骄傲---是的,骄傲,为了自己跟他一样,是中国人。

      "您不用总是谢我。照顾您是我的工作。"我低声说,并且在心里为了这个工作另外一部分内容而深觉惭愧和羞耻。

      "不,不是这个。"他咳了一阵,"今天,谢谢你。你的伤怎么样"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被少佐打破的嘴角和鼻子,摇摇头,"这没有关系。"我望着他,他虚弱得似乎每喘一口气,都需要付出很大的努力似的,我实在无法想象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可能在少佐即将开枪的那一瞬间下了他的枪,他曾经是个怎样的军人这个军人,在战场上,该是怎样的勇武在今天之前,我从来不能把勇武两个字根修先生联系在一起,我甚至觉得他并不像是个军人,而更像是大学里的教授;他跟我所见得帝国军人实在太不相似,然而,今日,那声枪响之后,我睁开眼,看见挡在少佐与那瞎了眼的孩子之间的时候,军人两字在我脑子里的定义,突然开始改变。

      我从前只知道,属于军人的勇敢和力量,让人敬畏和恐惧。

      我今日才刚明白,属于军人的勇敢和力量,可以让恐惧的人觉得安全。

      可是,为什么

      那是个日本兵。

      我望着他,并不想继续打扰他,却终于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为什么要救你的敌人。"

      "敌人"他淡淡地笑,"他吗那个被枪声刺激得哭喊的孩子那个唱着歌等着回家的孩子他是我的敌人吗那歌声吸引着我走过去,然后...我听见了枪响,和那孩子的惊叫...即使他曾经是我的敌人,曾经是我必须歼灭的人,但是如今,他只是个吓坏了的孩子。到底是谁,"他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到底是什么,要把一个孩子送上远离家园的战场,要让他去对另一个无辜的民族杀戮,逼我们为了保护自己的父母 ,妻子和孩子,而杀戮这些想着妈妈的孩子!"

      他望着我,那眼神,我读不懂,我说不清楚里面有着怎样的东西,我却只有想流泪的冲动。

      "您休息吧。"我轻轻地擦了擦眼泪,"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我正准备出去,门却开了,进来的人,居然是冈田总监。

      "修先生在发烧。他状况很不好。"我忍不住冲口而出地说,拦在了他的床前。

      冈田总监眯着眼睛看了看我,没有说话,却伸手带上了门。然后,对我说,"给我翻译。"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没有带他自己的翻译。

      "修先生。"他拉了把椅子过来,在床边坐下,"你好吗我们有些日子没见了。"

      修先生半闭着眼睛,听着我的翻译,并不说话。

      "我想告诉你一个对于你而言很好的消息。作为帝国军人我实在不应该这样做,但是,为了你好,也为了我好,我终于决定,来这一趟。"

      冈田总监的声调很低,我几乎听不清楚,我心里开始不安。

      "皇军决定放弃缅甸了,去保障更加重要的战场的胜利..."

      修先生睁开眼睛,望着冈田总监,微微地笑了,"我们光复了缅甸,缅北的军队已经跟滇西的部队会师了,对不对? 我们师长早就预测过会师的时间,没想到比他预计的还早了一点。"

      冈田总监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似乎在努力地克制着,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勉强笑了笑,"对,你们师长林磐峙先生。他现在已经升任军长。他几乎是你们国家最优秀的指挥官之一...一个面对皇军,几乎没打过败仗的将军。现在,我告诉你一些更值得让你高兴的事情,林先生通过渠道跟我方交涉,查询你的消息,并且表示如果你确实在我们手中,他愿意用他手中的一名大佐,一名中佐,换你回去。"

      沉默。

      我听着外面雨打着地面的声音,以及夜晚的风声。

      修先生笑了笑, "交换战俘这种事情,向来是指挥官之间谈条件,需要来跟战俘讲价么"

      冈天总监爆发地站了起来,才要发怒,又强烈地压抑住,他抱着双臂在病房里走来走去,终于,站住,对修先生道,"我们从来不屑于交换俘虏这种无聊的事情,并不稀罕一个落在敌人手里的大佐,帝国军人就该为天皇杀身成仁。但是,修桑,我真的很喜欢你,很希望放你回去,只要你配合我一点,让我也可以跟我的上司交代,那么我真心地想放你走----如今有了这个机会,一切就更变得顺理成章,只要你告诉我,那个策划破坏战俘岛工程的人究竟是谁。"

      修先生又笑了笑,"我相信师长可以打更大的胜仗。我不急,我等着他有足以把这里一千多兄弟都换回去的筹码时候,跟弟兄们一起回去。"

      水杯被冈田总监砸在了地上,他几乎冲过去把修先生抓起来,但是又停下来,他把脸跟修先生凑得很近,非常近,

      "修先生,我听到一个传闻,不知道是真是假。我听说你们林师长手段很烈,在以往从来不愿留俘虏,更从未为了俘虏而与我方交涉。而这一次,很多人说您是该师最优秀的一个军官,曾经获得过中英美三方的军功章,几乎等那个战斗结束,就要升任副师长...但是,似乎这些还都不是林先生不惜一切代价把您换回去的原因,我听说您的长官的亲妹妹,是您的妻子。而如今,您的夫人,已经寻到了军中。您真是幸运,有这么好的太太,您难道,真的不想见到她了?我一直觉得您是个多情的人,很佩服您对朋友的义气,不过,您真准备为了一个---一个破坏分子,而失去与家人团聚的机会吗"

      冈田总监笑着,修先生扭过头,看着窗外的夜色。冈田总监似乎带上了几分自信,"您可以回家,明天,或者后天,跟您的家人团聚。只要那个害群之马被指出来,我的工程顺利完工之后,您的那些属下,也都可以回家。修先生,等丈夫回家,这-----是多么让一个妻子心碎啊。 "

      修先生回过头来,带着个笑容,"贵军的情报处,居然就花功夫挖掘这样的‘情报’么你们的情报不准,至少不够全面---不必拉扯上我妻子的关系,我们全师上下,都是兄弟。我师从不放弃任何一个兄弟,甚至是本师任何一个兄弟的尸体。你不妨去查阅我师战史---我们曾经有两营士兵,由于美国参谋判断你方兵力失误,而被围;被围之后,盟军参谋为了怕更大的损失而拒绝师长的救援请求,师长为此强将总指挥拉上飞机,观察敌情,坚决以师主力救援,终把那两营兄弟带了回来。我师三个团,从来配合作战,互相支援,如果不是为了掩护学生兵和伤员先撤,我也不会落在你们手里。既然落在你们手里了,我也就不会放弃这里任何一个兄弟。至于我太太 “‘
      他的脸上,一如任何他提起来她的时候一样,带上了那个愉悦的微笑,此时,更带着某种骄傲,"她绝不会怪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和理解我的人,即便她就身在此处,即便她可以为我做出选择,我也绝对有把握,这个选择,跟我所做的一模一样。"

      他说罢,闭上眼睛,仿佛冈田总监已经不存在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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