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倦旅（GL）》醩丘

12、第 12 章

　　“洪姑娘。”

　　洪绡听得有人在唤她，回了神时，乌墨玄左手连同书卷落在桌上，右肘支在桌面，手背托着下巴，歪了头看向洪绡，笑道：“洪姑娘这般望着小女子，可是有什么话示下？”

　　洪绡给人这般揭穿，面色微赧，可她总也算久经江湖，从容地道：“我在想，乌姑娘可是生于江南。”

　　乌墨玄一怔，似给触及心底事，神情暗淡几分，道：“不是。”

　　洪绡这般问及，原是为了化解窘境，听得乌墨玄这般说，不由自先摇头笑道：“也是我糊涂了，乌氏世代为卫国御医，乌姑娘又怎会生于江南。”

　　乌墨玄轻声道：“原来如此。”

　　洪绡不解问道：“什么原来如此？”

　　乌墨玄搁下笔，合上书卷，淡然道：“洪姑娘瞧我时，目光总带着怜悯。”

　　洪绡颇不赞同，道：“怎的不说怜惜？”

　　“于你们想来是怜惜，于我瞧来却是怜悯。洪姑娘瞧着我时，心中不免在想，这姑娘瞧着柔弱，又不会武艺，实在可怜。原应寻着好人家嫁了去，怎生流落江湖。”

　　洪绡心中确然有着这样的想法，因而乌墨玄说出这样的话，她实在有些哑口无言。

　　“洪姑娘这般想时，岂不好似居高临下地以貌论人？”

　　洪绡纠正道：“‘以貌论人’可就言重了，只是一条路有一条路的走法，乌姑娘若想立足江湖，原当习武的。”

　　乌墨玄面色猝然一白，顿了好一阵才轻声道：“舞枪弄刀，究竟有什么好。”

　　洪绡笑道：“倒也是，乌姑娘这样的医术，也照样名满江湖了。”

　　洪绡虽然这般说，但想来乌墨玄也清楚，眼下的名满江湖也不过是无根浮萍。倘若有一日没有足够的势力庇佑，乌墨玄便成了毫无还手之力的羔羊，任人宰割。

　　乌墨玄转眸向旁处瞥过，笑容淡雅地道：“怎样的医术也不打紧，只是洪姑娘单怕需得计较一番诊金了。”

　　洪绡不明所以地随着她的目光去看，只见相思秀眉紧锁，额头汗流涔涔，紧咬着牙关面色忽白忽红，神情极为痛苦。洪绡心中一惊，赶紧去探她的脉搏，除却快一些，却并无异状。

　　“她的身子无半分问题，单是心病。”

　　洪绡这才恍然想起，眼下身旁可不正有大夫么？她慌忙地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乌墨玄三指搭上相思脉门，声音轻缓地道：“寻常人大都有几件不愿触及之事，平常时层层锁着，埋在心底里。总会有那么几次，那匣子漏了缝，藏着的心事便钻了出来……解释下来，大抵便是如此。”

　　洪绡心急则乱，眼下稍稍平静些，又听得乌墨玄的话，不由失笑道：“这话听来，倒有些闺阁里争相传看的小说了。”

　　乌墨玄给她的说法逗乐，掩唇笑道：“洪姑娘想是未曾进过闺阁，近些年裴将军假凤虚凰，纵横沙场的故事，才是第一争相传看的。”

　　洪绡慨叹道：“可惜多少场拼杀也落不得好下场。”她口里虽在接续乌墨玄的话，眼睛却仍紧紧地盯着相思，心中实是紧张万分的。

　　乌墨玄直起身，隙开车门向外道：“初晴，将你的药丸取一颗。”

　　初晴脆生生应了一声，继而听得马鞭一响，拉车的马儿唏律律一声长嘶，缓缓地停了下来。

　　一个素白的瓷瓶给递进来，乌墨玄伸手接过，从里头倾了一颗药丸在手心，侧头看看相思，又倾了一颗，这才将瓷瓶递回，道：“仔细收着，这两日辛苦熬着些。”

　　车门合拢，乌墨玄复又至洪绡跟前，摊了手掌道：“内服一粒。”

　　褐色的药丸滚圆泛光，静静地陷在乌墨玄掌心。这一只手掌粗糙，且伤痕密布，纵横的划痕纵然已经落了痂，肌肤处泛白鼓起的新肉触目惊心，直如将乌墨玄通身所有丑陋皆集中在这方寸之所。

　　洪绡目光微微一滞，却也并未扭捏，挟起那两粒药丸，当先送过一颗咬碎，在嘴里细细尝过，方才将余下一颗送入相思口中。

　　洪绡刚松开扣着相思两腮的手，便听得她糊里糊涂地唤了一声“洪绡”，因而应了一声。

　　那孩子低低地又唤过一声，洪绡应道：“我在。”

　　可相思似并未听见，只是一声声唤着。洪绡不再应她，再仔细听时，才发觉相思的呓语不像是呼唤，倒像是一遍遍地背记着什么。

　　洪绡望向乌墨玄，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见得乌墨玄摇了摇头道：“小女子单是个江湖郎中，只管医病，管不得这病来由。”她自袖笼中取出手绢，仔细地擦拭手心，一面道：“洪姑娘好生心急，尚不曾谈妥诊金，便先抢了药去服，若是谈不拢，小女子岂不只能吃亏了。”

　　乌墨玄虽是这般抱怨着，可她在洪绡跟前，却也分明是当先主动将药丸递给洪绡的。眼见得相思服过药丸后，情绪渐渐宁静了些，口中的喃喃声渐渐轻缓，洪绡不由松了口气，也对乌墨玄增了几分感激，抱拳道：“但凡我所有，乌姑娘只管开口。”

　　乌墨玄道：“洪姑娘话莫说满，我要的诊金必是你有的，只是你未必愿意给罢。”

　　洪绡近些年性子虽然和软不少，但心中仍存着几分傲气，听得乌墨玄的话，挺了挺身子，道：“乌姑娘但说无妨。”

　　乌墨玄道：“我多舌问一句，洪姑娘是要将这位姑娘治好十成还是三成？”

　　洪绡脱口道：“自是十成。”

　　乌墨玄道：“要治十成，此后洪小娘一世不得离开这位小姑娘半步。”

　　洪绡道：“这是诊金？”

　　乌墨玄道：“这是药方。”

　　洪绡将乌墨玄仔细打量一番，可那张精致的脸面淡然若素，瞧不出神情，却又不似作伪。洪绡的手掌握了拳，蹙眉道：“这是什么药方？”

　　乌墨玄抬了眼与她对视，道：“这姑娘患的乃是心病，若要医治，必得将她心中重重防备强行破开……一道门，若给人强行撬开，往后还关得拢吗？若要医治十成，那么门前的那道缝隙，便得有个人来堵着。”

　　洪绡轻叹一声道：“只怕也未必需要我，这孩子年轻，往后总归要嫁人，纵然不嫁，也会有个能到她心里去的人。”

　　乌墨玄浅笑道：“洪姑娘这等年纪，可有知心人。”

　　“若论谈得拢的朋友……”

　　乌墨玄道：“以洪姑娘眼下身子的情形，随在左右的却也只有这小姑娘一人。”

　　洪绡气息一滞，一时竟有些觉得眼前这柔弱的女子说不出的可恶。自师父过世之后，与她交好的也便只有一丈红与葵娘二人。她与一丈红实则最为亲近，相较之下葵娘便要疏远些。可眼下不论是谁，却都离洪绡而去了。她这样想起，便忽然有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悲凉了。

　　她默然不语，乌墨玄便继续道：“洪姑娘自身也寻不得心中人，如何笃定小姑娘便能寻得？”

　　洪绡辩驳道：“我……”

　　乌墨玄眸光熠熠生辉，不容她置喙，断然插话道：“洪姑娘从前逢过绝境吗？”

　　这话转得太快，洪绡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好在这问题并不难答，她道：“倒是有过。”常在江湖走，又是像洪绡这般惹得人人围堵的，怎会遇不着绝境？只怕一个不慎，便小命休矣。

　　“倘在洪姑娘身陷绝境，只待引颈受戮时，头一回有人为你挺身而出，杀入敌阵。洪姑娘又会做何感想？”

　　洪绡仔细地回想，渐渐地便记了起来，那一回她给十余人精锐追杀，一路落逃，却不慎陷入猎人的陷阱中，坑底尖刺密布，纵然她躲闪及时，却也在几番动作下给划得伤痕累累。好几人站在陷阱外查探，伸出的脑袋将狭小的天空给遮得支离破碎。洪绡瘫坐在晦暗的陷阱中，只觉得自己好似坐井的青蛙，滑稽可笑。

　　几个人要将她捉拿回门派领赏，一人要去取绳索下来拿她，余下的人在外头严加看守，却又有人道：“这小贼狡猾，可休叫她逃了。”

　　另一人道：“张师弟，你手中不是恰有一副诸葛小弩？将她的四肢钉上，便插翅也难逃了。”

　　那几人点头称是。一转眼便有个男子站在陷阱口，举了弩箭，扣动机关。

　　只听得风声一霎，洪绡咬牙侧身，但觉脸畔劲风拂过，长发散乱，半张脸火辣辣地疼。

　　“师兄，这小贼是个雌儿。”

　　“我说怎的娘娘腔腔恁的恶心，乖乖咧，还有几分漂亮。张四儿，瞧你干的好事。将那物事给我。”

　　洪绡听得，那张四儿将弩箭交给说话之人，那人却又端了弩，箭尖的金铁耀着寒光，飞驰而出，洪绡纵身躲避，却又被陷阱中的尖刺阻挡，堪堪避开却又增了许多伤痕，精疲力竭。

　　她听得先前抱怨那人道：“要似这般，向着手脚，才不会伤了脸蛋。”

　　那几人一阵哄笑，寻得乐子，便都向那人索要弩箭。

　　一箭连着一箭。

　　洪绡遍体鳞伤，越往后，便越发躲不开了。

　　箭伤，擦伤，刺伤。

　　胸臆中的气几乎被排挤一空，眼前一阵又一阵发黑。

　　大抵是要死了。

　　落在捕猎陷阱里，遭人戏耍而死。

　　又一支弩箭擦身而过，洪绡瘫软在地，半分也动弹不得，引颈受戮。

　　下一支弩箭迟迟不曾到来，她无力地抬了眼，自一片模糊之中，仿佛见了一片赤红，静静地燃烧着。

　　“大抵，是像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