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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破灭的天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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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扬娜走回来的时候,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然后把自己按进了沙发。
“我听你说过……你在南乌泰待过一段时间?”萨菲罗斯试探着问。
“是的,主要活动范围是在阿斯加尔和……比弗罗斯特。以及周边地区。”
“这就是你之前不愿意见那些乌泰人的原因?”
“怎么可能?”法扬娜苦笑了一下。
“那么,我对真正的原因很好奇——如果你愿意说的话。”
法扬娜沉默了一会儿。她的目光游移了几秒,然后又回到了他身上。
“你知道比弗罗斯特的军事总指挥是阿斯加尔城主沃坦(Wotan)的独生子吧?”
“没错。菲比斯,一个麻烦的令人敬佩的对手。他怎么了?”
法扬娜的双手交叉着十指握紧了,搁在腹部。
“我在乌泰逗留期间的身份,是沃坦的养女。那个时侯,我的名字是布伦希尔德。我和菲比斯一度关系非常好,在那段日子里,我们俩再加上沃坦,通常会来比弗罗斯特度假。那些比弗罗斯特人总会有些认得我。”
“我从没有发现……你看起来根本不像……”萨菲罗斯惊讶地看着他,然后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但是现在你在他们所有人面前露面了。”
“我不可能总是躲在神罗的破幕布后面,好像那样就没人看得见我似的。” 法扬娜牵动嘴角,惨淡一笑,“先前找我们协商的那些难民里的亲神罗分子在看到我的时候的表情简直精彩至极。但是我不能让他们知道布伦希尔德就是我……我怎么能啊?……所以我在文字上稍稍玩了个游戏,让他们以为我是与布伦希尔德自出生起就失散的孪生姐妹之类。我的头发原本是金色的,但在上过神罗的实验台后就褪成了银色。这对眼下情况倒是一大帮助。”
萨菲罗斯皱起了眉: “所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现在是在带着神罗的军队回来攻打你的故乡——”
“这么说太过分了,萨菲罗斯!” 法扬娜猛地绷直了背脊,转瞬即逝的、深刻的伤痛在她抑制之前从她的脸上闪过。
“——抱歉。我无意冒犯。”
“罢了……”法扬娜疲惫地摇了摇头,“或许是我有些……反应过度了……你的指责有一部分正和某些时候我心里突然冒出来的对自己的谴责重合了。但是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
“我为此道歉,法扬娜,如果那伤害了你。”
“我不介意。”法扬娜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事实上乌泰并不是我的故乡。”
“可是你说过——”萨菲罗斯突然打住,“的确,你没有说过。”
“我的故乡……我已经再也回不去了。现在,星球上已经没有了我的故乡。”她轻声说,“但是在乌泰度过的时光是除了童年以外我最美好的回忆。”
萨菲罗斯没有搭腔。
“可是现在我回来了。如你所言,带着神罗的军队。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将田地变为焦土,将房屋化为废墟,令家园成为墓地,令恐惧、悲痛与仇恨到处传播。对付这片土地与其上的人们使用暴力,践踏他们,驯服他们,给他们套上枷锁与鞍辔——而我们将那称之为‘辉煌的胜利’。而这一天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蔓延到美丽的比弗罗斯特和古老的阿斯加尔,无数次在梦境中给我带来温柔与慰藉的仙境……你希望我说什么呢?战争对每个人都施予伤害,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侵略者还是被侵略者,我不过是其中的小小一个而已。”
“你可以拒绝——一等特种兵有这样的权利。”
“拒绝,然后呢?待在遥远的米德加,躲进神罗,焦虑地关注着战事的进展,什么都做不了?那还不如亲临其境,用自己的力量施加影响——至少可以在无损于原则的大前提下减少一些痛苦和本来能避免的损失,减轻战争的沉重后果,也减轻那些毫无用处的负罪感和其他主观感受。”
法扬娜仰起头,瞪视着天花板,目光冷漠空洞。
“而且,现在的我已经……离不开神罗了。”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向你说明一切的义务。还是那句话:就算你是萨菲罗斯,也不是一切都对你无限开放。”她扯开一个冷笑,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你还记得我们刚见面那会儿你奉命带给我的东西吗?‘V’魔晃……如果你知道它是有哪些成分,并且是用来干什么的,可能会想吐呢,特种兵先生。浪费是不对的——尤其对这样的美酒。不是吗?”
萨菲罗斯探身取过酒瓶,将最后一点酒倒进了他的杯子。他神色平静,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法扬娜之前的那一番话。
“你之前说过,你认识菲比斯并且曾与他关系很好。或许你可以去见——”
“休想。” 法扬娜倚靠在沙发背上,神色冷然,“对于南乌泰的战事,你无权再要求我更多。我绝不会对曾经的感情加以利用——尤其是卑鄙地用于战争。”
萨菲罗斯优雅地耸了耸肩。
“很好,那就是我想要知道的全部。”
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唱片机依然不知疲倦地工作着。
“C'est fini... (一切都已然结束)
Nous étions hier encore (昨日我们还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Si loin si loin de la mort (死亡的阴影如此遥远)
Il est tombé dans la ville (然而就在突然间,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Comme une araignée tissant son fil (就像蜘蛛网困住孩童般不可置信)……”
南乌泰战争的第三年,在四百多天的围城战后,屹立在沙漠中的重镇比弗罗斯特城被神罗军攻破。
由一些特种兵与正规军组成的特混部队伪装成来自阿斯加尔的援助部队实施空降行动,从内部把城墙炸开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迅速被炮火扩大,数以万计的神罗士兵如潮水般涌入城内。素有“沙漠明珠”、“彩虹之城”之称的比弗罗斯特城已经千疮百孔,废墟、灰尘、弹坑随处可见——这是围城的一年中神罗军不间断空袭的杰作。宏伟的建筑物化为残垣断壁,雕梁画栋灰飞烟灭,商店、广场、纪念碑……一切原本使这个城市显现升级的东西现在全部都无精打采,灰蒙蒙的。尸体随处可见;比弗罗斯特那些饱受四百多天战火摧残的平民们纷纷逃进防空洞或者其它还能提供哪怕是一丁点庇护的建筑。街垒形成了一条条战线,但弹尽粮绝、疲于奔命的比弗罗斯特人所能作出的抵抗显然无法抵御雨点般倾泻而下的炮弹与缓慢而恐怖地碾压上来的佩着装甲与履带的战争机器。四小时后,比弗罗斯特最高行政长官代表全程宣布投降。军事冲突纷纷停止,只有零星几处还有极端分子在负隅顽抗。奇怪的是,作为城防司令的菲比斯已经与军队失去联系很久了。要不然,抵抗还可能维持更久。
法扬娜在一个又一个废墟的顶端间跳跃,独自一人急匆匆地在偌大的比弗罗斯特城里穿梭。她在半空中俯视这个现在弥漫着肮脏烟雾和刺鼻火药味儿的灰色城市,痛苦地在废墟中搜寻着昔日天堂的痕迹。于是在久远记忆的回溯中,倒塌的建筑站立起来了,蒙尘的色彩鲜亮起来了,沉睡的街道苏醒过来了。在心底放映的影像中,整座城市睁开紧闭的眼,复活了……
但是菲比斯呢,菲比斯在哪里?菲比斯,那个穿着格子花纹的衬衫,坐在梧桐树下,一卷书倒扣在曲起的膝上,闭着眼睛午睡的少年,那个宁静的、微笑着的、俊美而单薄的侧影,他在哪里,他去了哪里?
在一片原来是座大教堂的废墟后面,本该是花园的地方,在一棵摧折了的、被烧得只剩下焦黑残骸的树下,她终于看到了菲比斯。
他穿着乌泰军官的深蓝色军服,年轻的面容早已被岁月与战火无情地留下了痕迹。他躺在地上,鲜血毫无声息地洇湿了地面,从颈侧跨越胸膛到肋下有一道狭长的、被落到地上爆开再溅起的炮弹碎片划开来的创口,从中甚至隐约可以看见内脏还在痛苦地挣扎着蠕动……
“菲比斯!不!”
她在落到地上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不顾一切地冲到他的身边。她朝着他,焦虑而关切地蹲下身去。
菲比斯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了她。于是黯淡的目光倏尔转为明亮。
“布伦希尔德。”他迎着她的目光,牵动嘴角露出一个奇怪的微笑,半边身子浸在血泊,无法动弹,“我们终于……终于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