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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头上,王方南经常行踪匆匆的来去,高天雄通过自己的渠道知道,汤恩伯到了上海。他们在金神父路复兴路口搞了一座花园洋房,开了好几次会。王方南一开始秘而不宣,机密事儿一样紧要的捂着,直到开过了三次会,计划粗略定了下来,才在汤恩伯的允许下将事情转达给上海站的其他机要高层。
李国梁耳朵上夹了根烟,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他手里拿着真皮封面的记事本,用美国人送的金笔草草的记录着王方南转达过来的“保卫大上海”计划。
他们都围在会议桌边,只有高天雄一人立在窗边的阴影里,他伸手拨开一点百叶窗,嘴里叼着烟漫无目的的看向窗外。
王方南一贯是个平稳冷静的人,但此刻他显得有些不正常的亢奋,他的语气快而激烈,有一种自欺欺人的狂热。
耳朵里听着他们的计划,高天雄在阴影里露出一点冷笑,困兽之斗。
二月初的时候毛人凤已经从南京带了一批人撤到上海,在南阳路设立了保密局上海办事处。可是至今,毛人凤本人都没有出面召开过任何会议,反而由汤恩伯来牵着上海站的鼻子走,让上海站协同配合其他方面工作。
这说明什么?
高天雄心里计较,这说明两件事。一来,国民政府也知道大势已去,现在面子里汤恩伯开展下来的工作,做是在做的,不过却也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做不完全的。那么,毛人凤那里,就应该有其他的打算。二来,对毛人凤而言,也许时机还是未到,他们还在策划着最后的行动。
就他的考虑来看,不外乎,是安排战败后留下来的人。
必须是好手,但又不能太过高层。
不过这些事,在高天雄看来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他的工作即将要全部结束。不出三个月,上海一定会解放,而那之前,他就会离开。
高天雄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在这长期的战斗中他所作出的一切,其实并不是出于他本人必须完成的意志的,他只是,想要完成义父和院长的愿望。
没有义父和院长,他早就死了,他们是给予他活下去可能的人,延续他生命的人。他在他们的坟前发过誓,无论如何,他都会亲眼替他们看下去,看到结果。
而现在,很快结果就要到来。
义父和院长所希望看见的是一个新的国家,强盛不屈的国家,统一完整没有战乱侵袭的国家,同胞能安定生活的国家。
所以,在这条道路上,高天雄凭自己的判断,选择了最快能完成这一目标的那一方。日后会怎样,他不清楚,至少当初他选择时,他清楚的觉得,将这个国家统一完整起来,共产党那一方会比国民党那一方要快。
一只手拿掉了他口中叼着的烟,“都烧光了。”
长长一条烟灰无声的落在刷了红漆的木地板上,李国梁手里拿着那截烟头,眼里带点调笑的情绪正看着他。
会议已经结束,上海站的几个高层沉默着往外走,没有人注意他们这边的动静。已到了人人自危的时刻,谁还有闲心管别人的事呢。
高天雄笑着拍拍李国梁的肩膀,“走吧,去杭州面馆吃个饭再回去。”
李国梁笑嘻嘻的说,“现在随便出去吃个饭,钱都得用麻袋装。”
“没事,今早在车里装了几袋,吃个面应该还是够的。”
两人相视一笑,笑容里都有些掩不住的略略嘲讽,已到如此混乱不堪的局面了,即便是花花世界的大上海也在这混乱的时代浪潮里无可幸免。
……
李国梁拿筷子扒拉着碗里的鳝丝,他吃了几口就没了什么胃口,这几天,他总觉得高天雄有话跟自己讲,但他又迟迟不讲。这种感觉让李国梁很不安,他们之间的关系,李国梁觉得自己才心定了没几天,又开始云里雾里了。
他实在忍不住了,放下筷子,坐直了一些,脸色很是认真,“你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
高天雄手里拨弄着小馄饨上蛋皮的勺子停住了,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动作,他继续拨弄着汤水,眼神垂在面前的馄饨碗上,“北面派了人过来,要跟你谈谈,来了好几天了……我还在想,要不要跟你说,或者……找什么时机跟你说。”
“什么事?”
高天雄抬眼看他,露出一点微笑,“这个局势上,我想你该懂的。”
组织上要跟自己谈,却不能通过高天雄谈的,而且在这个局面下的事,李国梁心头一震,他确实懂了,“那……你希望我答应么?”
“这件事的决定权在你,不在我。”
“但如果你开口……”
高天雄抬手抵在唇上,用手势打断他,“我不会开口。”
“如果我希望听到你的意见呢?”
“国梁啊……”高天雄终于放下了他手里拨弄的勺子,“我不能给你意见。”
“为什么?”
“你心里是清楚的,只是你不想承认。这件事,只能你自己做决定,我开口替你做决定不难,但无论我是替你选择哪一条路,不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日后你就会有后悔的可能。”
李国梁一只手捂住了脸,看上去很痛苦。
“记住,你有你自己的信仰,无论你选择如何,我都不会怪你。”高天雄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我们都没胃口了,结账吧。然后,你就去东平旅馆见见那位客人。”
……
李国梁回到杜公馆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了。
高天雄靠在沙发上翻着一本书页泛黄的外文小说,巴掌大小,暗红色皮封面烫金的花体字。李国梁进门的时候他只略略瞥了一眼,便重新将注意力投注到了小说里。
李国梁走到他身边,坐下,静静的看着他,并没有多余的注意力去关注他看的到底是本什么书。
翻了一页,“吃过了么?没吃的话,厨房里有下午从面馆带回来的包子,自己热一下。”
李国梁没有回答,他甚至一个动作一个表情都没有。
他心内煎熬。
之前,在东平旅馆见过那个客人,他已经做出了决定。但是回到杜公馆,看着高天雄,他的这个决定说不出口。
李国梁痛苦的弯下身,他双手抱着自己的头,深陷在自己腿间。
“唰”,又是一声书页翻动的声音。
李国梁想起自己对高天雄讲过的誓言,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笑话,自己是不是太过年轻,考虑的太过不周全。为什么他没有考虑过,有些话誓言讲来如此动听,但当做不到的时候就只是一个谎言,荒谬的无情无义的谎言。
他从臂弯里侧过头,眼睛已经充血发红,他看着身边依旧气定神闲看着书的高天雄。他怔愣的想,是不是,高天雄一直都知道,他的誓言是苍白而无力的。
可是,对这样脆弱不堪一击的誓言,他还是给予了回应。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李国梁想大吼的发问,但是却做不到。
“我说过了,你有你自己的信仰,无论如何选择,我都不会怪你。”
李国梁扑过去抱住他的腰,紧紧的抱着,他的脑袋顶在高天雄的腹部,终于哭了出来,“我答应他们去台湾,我答应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答应去台湾了……”
在信仰和大义之前,他放弃了爱情。
他痛苦不堪,他觉得也许自己终有一天会后悔,但是现在他已经做出了决定。
高天雄一手仍旧拿着小说,他的视线也还是停留在那密密麻麻的印刷体英文字母上。他的另一只手落下,放在李国梁的脑袋上轻轻的抚摸。
“好啦,男子汉大丈夫,哭什么?”
高天雄眼里露出一抹狡猾的笑意,李国梁有李国梁的选择。
而他高天雄,也有他高天雄的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