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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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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地回过头,一身黑衣的索瑞斯犹如死神一般立于废墟之中,左手扼住一个中年人的咽喉把他提在半空中,余人已尽数现身,却只是持刀戒备,没有一人敢上前攻击。索瑞斯犹如没有看到他们一般,平静地转向我们,淡淡道:“东西拿上,走。”寂静和喧闹一样来得迅速,广场犹如暴风席卷之后的废墟,坐着尚未从惊恐中回过神来的人们,又有人拿起电话,低声道:“没错,47街的狼,我们的计划失败了。”原本欢腾的街道瞬间又贯满深冬的冷风。
“老大,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回到废墟的时候,卡伦终于忍不住问道。索瑞斯把那人扔在地上,随手卸脱了他大部分的关节,用咒力封住他的行动,慢慢道:“事前探知了第八区的维特罗家族与巫王合作,拍卖会是为了捉我们设下的局。”我静静地看着他:“我们是饵?”“这个首领藏得很好。”索瑞斯一脸平静地坐在岩石上,“凌夕,问一下他们合作的内容和是否有其他家族和巫王合作。”“是。”那人已经醒了,却丝毫无法动弹,只能狠狠地瞪着我们,任由凌夕拖垃圾一般把他拖走。“巫王已经开始拉拢第八区的力量为己用,我们也是时候去会一会第八区的住民了。”他深绿的瞳孔之中依然看不出任何情绪,这个人,从来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卡伦,漪澜明天随我去第八区。”“明白。”卡伦兴高采烈地应了一声,跃入深坑。我皱了皱眉头:“只为打听情报?”“顺便除掉维特罗家族。”他微微眯起双眼,望着地平线上城镇的残影,“洛亚尔,你和凌夕守好结界,这几天巫王也许会有所行动。”洛亚尔点点头,径自跃入坑中。凌夕的效率很高,不出五分钟,她又拖着那个已然昏晕过去的人回来了。“这次拍卖会设伏的交换条件是巫王提供兵力对付零斯特拉家族,其他家族的情况他不知道。”撒罗修斯这老狐狸。我转过头等待索瑞斯的反应。“把他搁在一个比较远的地方,两天之后放他回去。”我们同时一怔,凌夕随即点头道:“是。”拖着那人走向废墟的西面。“不明白为什么要放他回去,是吗?”我抬起头,没有说话。“你很快就会明白。”他从石头上跳下,没入深坑之中。我留到最后,只因他的一个命令,他下的任何命令我都必须知道,这也是为了便于整合和防止出纰漏。我低着头静静地望着地面枯萎的花,而后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上祭台。祭台比想象的要高,立于其上能够俯瞰整座城市。风愈显凌厉,我拉起围巾护住头脸,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黑暗中的废墟。一片荒凉之中已没有太多昔日的痕迹,故乡早已面目全非,是谁,曾经在一个个昏晓守望家园的风景,是谁立于高台之上默默地为我们祈祷。我蹲下身,地面的石缝中依然残存着发黑的血迹,风肆无忌惮地撕扯着萦绕不去的残念。
你到底是谁,为何夜夜唱着忧伤的歌谣?
第八区并不远,走陆路只需一个星期的时间。和47街一样,那同样是个荒凉的不毛之地,矮小破败的房屋匍匐在地平线上,迎面的风里有腐臭的味道,同样的,黄沙迷眼,黄昏的天空是诡异的暗红。“维特罗家族的据点在东面四十公里,最好别弄出太大动静。”索瑞斯看了一眼卡伦,转身向另一个方向去了。卡伦拔出长刀,头也不回道:“别跟丢了。”话音未落,已迅速奔向东面,我握紧匕首紧随其后。
疾风静静地伏在屋檐上,屋中传来清晰的对话声。“我小看了47街的情报网,没想到如此隐秘的计划都会被他们侦知。”撒罗修斯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另一个声音道:“需要对内部进行调查吗?”“在没有弄清他们的获取渠道之前暂时不要轻举妄动。第八去那边有什么动静?”“维特罗家族好像发生内斗,原因还不清楚。”“是吗……”撒罗修斯望着桌上的档案,“47街的所在查得怎么样了?”“还是一样,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知道了,你可以走了。”门被轻轻关上,撒罗修斯慢慢地走到窗台前,长长地叹了口气,茫然地望着远处碧蓝的大海,喃喃道:“真的,是你吗……”
抵抗出乎意料地零星,我放倒了两名守卫,卡伦一侧身已闪进大厅,厅中立时响起喊杀声。好斗得离谱的家伙,我随之跟进,匕首正中一人的胸膛,温热的鲜血漫过冰冷的手掌,我更乐意都由他来解决,不过维特罗家族的成员似乎并不愿意让我就这么站着,又或许我看起来比那边手持长刀的卡伦要好对付得多。我有些厌烦地挡开数人的攻击,直接催动法咒,巨大的冰凌贯穿整个大厅,鲜红的血溅在白色的冰上显得格外刺眼。急忙躲开的卡伦骂了一声:“出招前先打个招呼啊。”“你又不会躲不开。”我扬手卸去冰凌,脑中有隐约的晕眩感。“还有吗?”“好像差不多了。”他落在地上,抓了抓头发,“比想象中弱很多啊,怎么回事?”“这就是老大放那个人回来的原因,新旧首领的交替必然会使战斗力有所折损。”我环顾四周横七竖八的尸体,维特罗在第八区也算个不弱的家族,数日内却便土崩瓦解。“那人放回来了?”“当我没说。”轻微的破空之声,我心中一凛,卡伦已挥刀挡开了一颗向我袭来的子弹:“在楼上。”不等他说完我已纵身跃上二楼,扫起的狂风瞬间将二楼夷为平地,一个烈火形成的圈阵出现在东北角,挡开了我的狂风。“真是粗暴。”火焰熄灭,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站在碎石之间,手上是一把黑漆漆的步枪,微扬的嘴角似笑非笑。“谁?”卡伦也跃上二楼,戒备地看着他。“狼的成员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年轻啊。”卡伦微微一惊,我冷冷道:“你是亚罗家族的吧,首领的可能性不低。”那人微微一笑:“难怪撒罗修斯会感到棘手,你们的情报网果然不简单。”“如果是亚罗家族,我们的目的是一致的,何必对我们出手?”“只是有点手痒罢了。”他的嘴角浮起一个邪气的笑容,话音未落,烈火以他为中心迅速蔓延开来,同时枪声响起,我和卡伦飞身推开。能够熟练地将巫术与现代武器同时使用的对手不好对付,但第八区几大家族之中不乏这样的好手。卡伦少有地发动了咒术,地面刺起的石刺将那人逼至空中,我飞身抢上,左手在火墙上撕开一个裂口,右手一探,抓住他的枪管便是一拗,枪管打了个弯并没有断折。他脸色微变,劈出一道炎刃将我逼开,同时飞身后退,将那把废掉的步枪抛在地上,又从腰间抽出一把手枪。通常实力强的巫师都只使用一种类型的巫术。我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这个人果然不简单。“首领,别玩过头了,我们也该走了。”一个中年人瞬移般出现在他身后。“知道了,知道了。”他格开卡伦的攻击,退后几步,“如你所说,我们没有利益冲突,没有必要性命相搏,就此别过。”话音未落已消失在断墙之后。“什么跟什么啊。”卡伦骂了一句,慢慢地擦拭着刀上的血迹。我靠着墙坐在地上,轻轻地揉着太阳穴:“接下来没我们的事了吧?”“嗯,老大让我们自己先回去,打算什么时候动身?”“我想周围看看。”“我就知道。”卡伦还刀入鞘,“刚好,附近有几个看起来挺强的家伙,那就明天黄昏见啦。”“不用预定见面地点?”“定了你也肯定找不到,我去找你就是了。”说着他已纵身跳到街道上。这倒是事实。我慢慢地站起身来,血色的黄昏之中,是被映成血红的第八区,杀戮与抢掠横行之地。
覆满沙尘的街道,破败残旧的水泥建筑,有年幼的孩子在垃圾堆旁追逐打闹。青色的电光在街道中央爆裂,我回过头,几点鲜血溅在我的脸上,一个人倒在街道上,浑身浴血,瞪大的双眼呆滞地望着天空,另一个人拖着他的脚,走向街道的另一头,血迹顺着街道一路延伸。抬起头我才发现,停下来的只有我一个人,神色匆匆的行人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两个孩子嬉笑着跑过街道,脚踩在血泊之中溅起高高的血珠。对死亡的熟视无睹,原来我们都一样。不是不懂得悲伤与痛苦,只是不幸每天都在发生,于是忍耐成了一种习惯,心被一点一点掏空,终于,剩下的只有空白。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四处看看,只是固执地睁着双眼,企图看清所有的一切。脑中的晕眩感依旧挥之不去,我用力地甩甩头,漫无目的地爬上一个高坡,不由一怔,脚下是悬崖,以及汹涌的潮水和无边无际的大海。“见到大海有那么值得惊讶吗?”高坡上已经坐了人,并不陌生的声音,我猛地退后一步,手已按在刀柄上。“不用那么紧张,不是说了我们没有利益矛盾吗,刚才只是没忍住出手试了一下,反正那一枪也不可能打得中。”那个青年坐在悬崖边上,回过头来,微微一笑。我依然保持临战姿势,紧紧地盯着他。“其实仔细看看,你也长得挺可爱的嘛,无法想象居然是狼。”没有暖意的笑容映着血色的残照,淡灰的瞳孔之中呼啸过干冷的风。我皱了皱眉头:“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经常都会来这里,算是看风景吧。”他又回过头去,毫不在意地将后背对着我。我怀疑地看着他:“第八区的人会浪费时间去看风景?”“嘿,不相信也罢,家族的人都说我是个怪胎。”海风冰冷,将衣角高高扬起。我放下按在刀柄上的手,冷冷地问:“你是亚罗家族的首领?”“凯斯克贝尔,你呢?”我又是一愣,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愿说也罢,反正对于我们而言,名字都没有多大意义吧。”“凯斯克贝尔……”“怎么,觉得拗口可以叫凯。别光站在那,过来一起看啊,47街看不到海吧。”他的轻松随意让我无法摸清他的意图,我慢慢地走到悬崖边上,侧过头谨慎地打量着他的神情。他白了我一眼:“不是叫你看我,看海。”说着,转头望着远方的海平面,微微眯起双眼,“很漂亮,不是吗?”夕照下的大海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肆意挥洒的红充斥着整个时空,耀眼的颜色几乎要把眼睛灼伤,我不由用力闭上双眼,视网膜上留下暗红的残影。“你们那儿,有植物吗?”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我立时警惕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只是好奇罢了,谁都知道47街在沙漠之中,应该一棵草都长不起来吧。”“是的,47街什么都没有。”我低头看着海面上翻起的浪花,汹涌的潮水狂暴地拍打着悬崖。“是吗。”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来,“回去了,但愿再次见到的时候依然不是敌人。”“可能性不大。”“呵。”他头也不回地摆摆手,下坡去了。
我继续转头望着已经昏暗下来的天空,淡淡道:“出来吧,你想躲到什么时候?”一声轻响,一个少女从山岩后翻身跃出,手里是一把轻机枪。她冷冷地问:“什么时候发现的?”“从你躲在石头后面开始。”她眉头一皱:“你是咒师。”沉静的巫力突然犹如席卷的风暴,我张开黑洞护住自己,手按在刀柄上,但没有拔出匕首,淡淡道:“你有必须和我动手的理由吗?”“只是以防万一。”“放心,没有用处的事情我们不会做。你不是维特罗家族的吧?”她面无表情道:“如果我说是呢?”“说谎也要挑在暴露实力之前吧,你若是维特罗家族的,首领便不会是那个水准了。”我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你是,零斯特拉家族的吧?”她脸色微变,咔的一声机枪上膛,冷冷地问:“你是什么人?”“你知道的,47街的人。”她危险地眯起双眼,狂暴的巫力扬起沙尘阵阵。我退后一步,左手手背现出青色的光纹。巫力突然一窒,瞬间完全消失,她警惕地瞥了一眼身后,闪电般消失在山岩之后。我微微一怔,放下左手,一个青年随之出现在不远处,有些疑惑地看着周围:“又跑了吗……”我不再理会,抱膝坐在地上,静静地望着一轮残月从海平面上缓缓升起,银色的月华犹如闪光的鸟羽洒在幽蓝的海面上,被风搅碎成星星点点的光。我把脸埋在围巾里,有些困倦地闭上双眼。风,好冷。
“看完之后有什么感觉?”卡伦擦着刀刃,身上的血腥味又浓了几等。“很热闹。”我快步跟在他身后,不断地对着手呵气,果然最冷的还是亚特卡荒漠深冬的夜晚。“奇怪的评价。不过那里人水准都不错,够痛快。”这个家伙的快乐总是那样单纯。我默不作声地低下头,是否是我对生活希求得太多?结界被触动,我抬起头:“我去。”“你不是冷吗?”“我有点事到东部去。”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笑道:“那就让给你吧,我先回去了。”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我甚至没有看清那人的脸,混和着血腥味的烟尘被劲风吹散。为什么,一次又一次,犹如扑火的飞蛾,为什么,一直不放弃?我慢慢地爬上祭台,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石柱上有古朴的花纹,多年风化后依然清晰可辨。整个城镇已被风化得面目全非,祭台的时间却犹如凝固了一般,岁月流转而依然如故。我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在一切渐次经行毁灭的时候,只有这青灰色的祭台,在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里,守着荒漠上孤独的残月。
“怎么睡在这?”我睁开眼,洛亚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前,面无表情。“你怎么会在这?”我揉着眼睛,迷糊地问。“刚才在附近处理结界。”他在我身旁坐下,空茫的目光落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你多少天没睡了?”我一怔,低下头:“你怎么知道?”“能听见。”他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冗长的沉默,我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他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远方。“洛,觉得害怕是不是很没用?”“为什么这么想?”“心怀恐惧便意味着脆弱,不是吗?”“是谁都会害怕吧。”“可你不会,老大也不会。”“不会吗……”他有些惆怅地扬起嘴角,“或许是因为我们从来都生活在极深的恐惧之中,日久便成常态。”我一愣:“为什么?”惆怅的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和终年不休的狂风沙同样的苍凉,他轻轻道:“因为,城毁的时候,我们的神,死了。”“神?”“对,咒师的信仰,瞬神。”我猛地怔住:“她……是谁?”“没有人见过她,只是我们知道,她在某一个地方为我们这些被神明所背弃的灵魂祈求幸福。城市被烧毁的时候,我们也都知道,她死了,尽管谁也没有真正见过她。”“她,是一个真实的存在?”“是的,我们能够感觉到,她温暖的守望的目光,以及她没有任何预兆的消失,巫师毁掉了我们的信仰。”从他的叙述中听不出任何的情感的起伏,有些空洞无论如何也无法填补,有些失去的事物无论如何也无法重新拾回,于是,我们的生活慢慢地遗失了昨日。我想作出一点反应,脸上的肌肉却僵硬如故,都已经忘记了愤怒的方法和悲伤的表情,也许我们笑的时候,是感觉到难过吧。
“我总会梦到自己被杀死,一次又一次,同一个人,同一个时间与地点,大火的城镇,以及混和着血腥的烧焦的味道。”我用力地抱紧膝盖,左胸又是一阵尖锐的幻痛感,仿佛冰冷的利刃贯穿心脏。“是梦?”“更像是别人的记忆。”“那,为什么觉得害怕?”“太清晰,太真切。”“就像被杀死的,是你?”我怅然地扬起嘴角:“是不是很可笑,我居然会害怕死亡。”“没有人不怕吧,所以我们活着。”我猛地一怔,对于我们,有时候,死亡比起生存反倒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他回过头来,轻轻道:“困了就睡一会儿吧,没事的,我会一直在这里。”他的神情安静如故,清秀的脸因年龄渐长而断出棱角,在淡淡的月光下愈显苍白消瘦。我愣愣地看着他,那样熟悉的一张脸,又有多少年不曾仔细地看过,他那淡茶色的没有焦点也没有波澜的瞳孔。他轻轻地将我拥入怀中,淡淡道:“你总该不了这个习惯。”我有些困倦地靠在他的胸前,一如小时候,混和着血腥与沙尘的温暖驱尽寒冷。“因为总觉得看不透。”你们同样荒凉的神色。他没有说话,又抬起头面向远方。也许,迷眼的风沙背后,什么也没有吧,于是风里的歌谣没有词句,不断的追问没有回应。我闭上双眼,呼啸的风声穿过断垣残壁,粗糙的沙粒撕扯着野草的枯茎,已老的年华葬于渐深的裂缝,世界渐归洪荒时的寂静。
突变的气流,骤起的狂风,我猛地睁开双眼一跃而起,洛亚尔已手执匕首,咒力急速凝聚。而前方,一片血色的朝阳之下,被染红的废墟,和灼目的光芒之中,冰蓝色的瞳孔。
和梦里一样,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