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九 ...
-
我立刻拉起围巾蒙住半张脸,光天化日下与敌手正面相遇,是我们都不希望发生的事情。眼前之人正是六年前将我堵在贝洛斯城内的那个影灵,岁月流转,他的样子并没有多大改变,只是冰蓝的瞳孔愈显寒意森然。“六年前的,是他?”洛亚尔忽然淡淡地问。我点点头,握紧手中的匕首。那人停下脚步,狂风突然静止,顷刻间风刃犹如潮水般向我们卷来,我左手一扬,立起的冰墙和风刃同时粉碎在空气中,洛亚尔已乘隙欺近他身旁,匕首直取咽喉,那人右手一挥,匕首被定在空中,洛亚尔右手已结出一柄冰梭,闪电般刺向他的小腹,陡觉劲风扑面,急忙飞身退开,手中冰梭同时被粉碎。我闪身绕到他身后,匕首刺向后心,他左翼一扫,翻身跃到半空中,狂风扬起地面的沙粒,以他为中心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我咬牙勉强定住身形,在黑洞的保护下我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洛亚尔已然脸色发白,身上的力量躁动愈加明显。他突然低声道:“用黑洞隔绝外界。”“太危险了。”我明白他要干什么。“再拖下去会更麻烦。”他的手背已经现出红黑的光纹。所有的攻击都被那人回翼格开,沙暴之中我们根本无法前进半步。我只得依言张开黑洞,同一个瞬间,那人手中的利刃呈现出清晰的轮廓,通体血红,刀身上刻着浅浅的咒文,我莫名地全身一震,只觉一种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我居然,在害怕那把刀。强劲的力量在空气中擦出明亮的火花,青色的闪电从地面弹起,刀身上现出灼目的红光,势成两败俱伤,我的手背也已现出青色的光纹,蓄势待发。光芒即将相交的刹那,那人突然脸色一变,攻势骤然瓦解,青色的闪电尽数击在他身上,他的肩背处立时殷红一片,左翼因染血而现出模糊的轮廓。我乘隙抢上,他挥刀将我逼开,跌跌撞撞地闯向废墟的边缘,利刃一挥,竟将黑洞撕开一个豁口,我胸口一痛,无法阻拦。他右翼一扬,已然腾空而起。我收起黑洞,正欲追击,突听得身后一个冰冷的声音:“让他走吧,他什么信息也没有得到。”索瑞斯。洛亚尔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我抢上扶住。索瑞斯不知什么时候站在祭台下,神色寒峻。“你认识他?”索瑞斯背过身子,冷冷道:“我只恨当初没有杀了他。”
朔寒踉踉跄跄地闪进一条小巷,筋疲力尽地倒在墙边,肩背处泉涌的鲜血浸透了他的衣衫。他靠在墙上剧烈地喘息着,脸色惨白。为什么,他会出现?“还是那么没用啊。”他猛地抬起头,一个青年站在巷口,看不清他逆光的面容,只有那双同样冰蓝色的瞳孔,寒冷幽暗犹如地狱。
“疾风传回信息,需要我们到贝洛斯查探一下。”索瑞斯坐在长沙发上,淡淡道。所有人均是脸色微变,47街任何团体都不会轻易踏入贝洛斯的地界,活动范围严格控制在周边的城镇。“卡伦,凌夕留守。”卡伦立时松了口气,打着哈欠向楼上走去,凌夕依然面无表情地靠在墙边,仿佛所讲的一切与她无关。我的脸色微微发白:“我和洛去吗?”“是的,我们三个人,疾风已经在贝洛斯了。不想去的话可以换人。”“知道了。”我转身走向楼梯,六年前的记忆犹如噩梦一般挥之不去,一次又一次临于死亡的边缘,一次又一次,以为会命丧于此,那样的恐惧就连回想都是一种折磨。我用力地闭了一下双眼,竭力把那一幕幕回忆驱出脑海。睁眼却见洛亚尔扶着墙站在楼梯口,轻轻地问:“我们的任务?”“是的,跟老大去贝洛斯收集情报。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刚醒,听到在分配。”“抓紧时间休息吧,两天后就出发。”他点点头,空茫的瞳孔掠过一瞬微澜:“贝洛斯……”我指尖一颤,随即用力地握紧拳头。“怕吗?”我沉默不语,慢慢地走回房间。
又是盛夏,七月的阳光明晃晃地四处流动,繁盛的绿荫覆于城市的街道。时隔六年,我终于又一次来到这个我从来不愿忆及的地方,我讨厌这块曾被鲜血浸透的土地,尽管崭新的街道已看不出示好那场灾难留下的痕迹,我却依稀能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经漫长年月而依旧萦绕不去。由于我有被认出的可能,索瑞斯让我留在外围接应,他和洛亚尔已潜入贝洛斯的中心区域。我静静地蹲在那条河边,偶尔一尾飞速游过的鱼在河面上泛开微微的涟漪。年月在我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只是苍白的脸愈加消瘦,幽深的瞳孔噬尽所有的光。终于,彻底地成为了阴影。“啊,姐姐,帮个忙!”一个稚嫩的童声在不远处响起,同时我的眼前飘过一个红色的氢气球。我伸手拉住绳子,那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停在我身旁:“谢……谢谢……”“小心摔倒。”一个妇女匆匆跟上,“不好意思啊,快谢谢姐姐。”我抬起头,伸出的手微微一停,但年月已让我有足够的定力不动声色。小男孩欣喜地接过气球,清澈如阳光的笑容一如六年前未经污染未经幻灭:“谢谢姐姐!”我面无表情地递过气球,他伸手接过,那个妇女向我微微点头,拉着他离开了。我复又把目光投向河面,阳光明媚依旧。所有的劫难与痛苦我们必须自己承担,他们却会被保护在一个没有阴影的世界里,他们一无所知的幸福可以被无条件地宽恕。恍惚间想起林,记忆中的他依旧是小时候的模样,那个偶尔笑得没心没肺,又偶尔稳重让人心安的男孩,无法忘记铺天盖地的血色之中,他回过头时那荒凉的笑容,也无法忘记一路征途漫漫他从未松开的手。我忽地一愣,他总是说,不要勉强,在我想舍命一搏的时候,在我想放弃坚持的时候,我的义无反顾,也许只是一种逃避。总以为,我们可以轻易地舍弃一切,总以为习惯了孤独与死亡的我们无所牵绊,但也许,并不是这样的。
巫力的逼近,骤止的脚步声,但杀意并没有随之而来,听到那人呼吸猛地一窒,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回过头平静地看着眼前之人。夏日的阳光落在整洁的街道上,静止的空气凝固时间。先开口的是我,面对他夹杂着错愕、愤怒与不知所措的神情,我只是微微点头:“好久不见,北门骁。”他显然尚未从错愕中回过神来,定定地瞪着我。与六年前所见不同,此时的他一身浅色的休闲装,单薄的身形怎么看都不像是军队的人。长时间蹲着让我眼前发黑,我扶着墙慢慢地离开河边,他终于反应过来,抢到我身前,伸手拦住,厉声道:“你们又来干什么?”“我想找个地方休息,想问什么你可以跟来。”他一愣,迟疑了一下,收回了手。
我有些疲倦地坐在树荫下,轻轻地闭上双眼。他站在我身前,冷冷道:“你们为什么总是装出一副孱弱的模样?”“装?”我嘴角微扬,“只是因为逞强太累,我们从来都是以真实的样子活着。”“你们这次来又想害死多少人?”“我们本没有打算杀死任何一个人,现在是这样,六年前也一样,你也是知道的。”“你说得轻巧!你知不知道六年前死了多少人?”“不知道。”“你!”我抬起头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复又低头,轻轻道:“如果那时候被杀死的是我们,你们不会愤怒,也不会念念不忘吧,但为什么我们活着就要被谴责?和你们一样,我也不想死,我也一样无法忍受你们伤害我的同伴,我捍卫自己的生存,有错吗?为什么我们必须要死呢?”他猛地怔住,无言以对。我把头埋在膝上,又闭上双眼。谁又能知道,谁是谁非,弱肉强食,仅此而已。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他在我身旁坐下。“怎么,还有事吗?”“安全起见,我得看着你。”“呵,随便你。”我依然闭着双眼,“你的那个朋友易轩,还活着吧?”他一愣:“你怎么知道?”“不然,你现在有可能像这样坐着和我说话吗?”冗长的沉默。他忽然轻轻地问:“你,恨我们吗?”我微微一怔,睁开眼不解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恨?”“那么,那样强劲而彻底的攻击是为什么?”我微微皱起眉头,关于那一刻的记忆很模糊,即使努力回想也总像是被抽空了一段,他笑着,而后黑色的闪电湮没一切。“我忘了。”北门骁像是被呛到一般,不可置信地瞪着我。“有什么奇怪的。”我别过脸,我们是那么容易遗忘的一族。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不再追问:“你就打算在这儿坐一天吗?”“想到处走走,可我不认识路,我在这一带已经转悠了半个多小时了。”我停了一下,转头看向他,“要不,你带路?”
残月,暴风。卡伦坐在一堵断墙上,沉默地仰头望着天空,深红的瞳孔之中落满惨淡的月光。我们就这样毫无目的地生活着,我们就这样在时间的河流之上随波逐流,我们,到底在干什么?“在发呆?”凌夕从一个坑中跃出。卡伦回过神来,咧嘴一笑:“呦,怎么有兴致上来,要动手我随时奉陪。”凌夕漠然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在墙根坐下,木然地望着远方。卡伦习惯了她的寡言少语,也不在意,又仰头看着苍白的月光,狂暴的风沙犹如厉鬼的哀嚎在废墟之上回荡。凌夕忽然轻轻道:“卡伦,与人战斗就是你生活的全部吗?”卡伦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十五个字,你居然说了个那么长的句子!”凌夕没有理他,依然淡淡地问:“是这样吗?”卡伦一怔,抓了抓头发,无奈道:“怎么突然问那么深奥的问题?”“你从来,都显得很快乐。”凌夕没有起伏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情感的波动,银白的发被狂风吹乱。“其实整天笑笑也没你想的那么难,不过快乐嘛,谁知道呢。”凌夕仰起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卡伦立时打了个冷颤:“你怎么也学漪澜那样不说话干瞪着别人的脸,很碜人啊。”凌夕眨了眨眼睛,又回过头望着远方。短暂的沉默,卡伦轻轻道:“我也许并不是喜欢和人动手,只是觉得,如果没有思考的时间,就不会迷茫了吧。”凌夕一怔,又仰起头。“嗷,你怎么又盯着看,信不信我砍了你?”“随时奉陪。”说着,凌夕已一跃而起,翻出长棍,当的一声火花四溅,卡伦横刀架住,顺势翻下断墙,嘴角一抽:“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随之连续不断的金属碰击之声。武器突然分开,两人同时警惕地望向西方:有人来了。
“那是什么地方?”我停下脚步,望着一个装饰得很夸张的大门。北门骁先是一怔,而后嘴角浮起一个若有若无的笑容:“我都差点忘了你只有十几岁。”我一愣:“什么意思?”“感兴趣就进去看看。”他突然扯过我就往门口走去,我不解,但并没有多问。门里有很多奇怪的建筑,无一例外都被装饰得很夸张,来往的人不算太多,但大都很兴奋。阳光明亮得刺眼,我不得不眯起眼睛,细细地打量着周围:“这是什么地方?”“城里人来玩的地方,来的主要都是小孩子,也有年轻人。”“玩?”“难道你小时候都不和同龄人玩游戏?”“我们一般只会打架。”“好吧。”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回答,无奈道,“你怕高吗?”“我不知道。”“那就去试试。”说着把我扯上了一列慢腾腾的车子,车子慢慢地向高处开去,车上的人都显得莫名地紧张与兴奋,我疑惑地打量着身上的带子,想问北门骁怎么回事,可他却一脸紧张地盯着前方一动不动,脸色微微发白。车子突然停了一下,我未及反应过来,脚下好像突然一空,同时全车人都尖叫起来,车子以极快的速度向下俯冲。我奇怪地看着周围,北门骁紧闭双眼,额上冷汗淋漓。
车子在几个回旋翻滚之后停了下来,北门骁扶着栏杆慢慢地走下楼梯,我奇怪地问:“你怎么了?”他好不容易调匀呼吸,虚弱道:“想不到那么多年了还是一样。你怎么一点都不怕?”我摇摇头:“为什么要怕?那些人因为怕才尖叫的吗?那他们为什么要上去?”“……算了,我得休息一下,你可以自己去那边玩。”他虚脱般瘫在一条长椅上,闭上双眼。我在他身旁坐下,淡淡道:“我坐着就好,自己进去我也许会出不来。”“呵。”他微微扬起嘴角,睁开双眼望着头顶的树荫。我微微一怔,低下头:“你,不恨我吗?”“应该恨过吧,只是渐渐地发现恨你们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不解:“为什么?”他长长地舒了口气,茫然道:“把你从河里捞上来的时候,你那么惊恐地望着我,一言不发。再次见到你和你的朋友,你们浑身浴血,明明那么恐惧,却是如刀一般坚定的眼神。看着你们的眼睛我总觉得恨不起来,反而会莫名地觉得难过。”他停了一下,“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原谅你的所为,你让多少人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家庭。”“十年前,你们杀光我们所有亲人的时候,有幻想过被原谅吗,你们甚至不曾想过会被憎恨吧?”沉默。他慢慢地坐正身子,静静地望着前方来往的人群,淡淡道:“十年前,我的父母都参与了那场战役,然后都没有回来。我一个人跑到亚特卡荒漠,我不知道自己去干什么,只是盲目地跑到废墟的边缘,废城之中没有一个活着的人。我就这样站在废墟之中,泪流满面,满腔的愤恨无处发泄。然后,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跪在一个高台下面,斜对着我,但像是专注于什么,完全没有发现我的存在。他的上衣撕破了,我能看见那个触目的刺青,是个咒师。我当时很想冲上去揪住他,问他为什么要杀我的父母。上前几步,我却看到他身前有一个浅坑,里面躺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双目紧闭,神色安详,而他正慢慢地把沙土一捧一捧填入坑中。他当时已经伤得很重,连捧起的沙土都被鲜血浸透,可他依然一捧一捧缓缓地填入坑中,每个动作都似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看着看着,我忽然地就没有了愤恨的力气。直到沙土完全填满那个浅坑,他的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由始至终专注地盯着手上的工作,可我却分明看到,他深绿的瞳孔之中深切的痛苦。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地面,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还未凝固的鲜血一滴一滴顺着脸颊落在地上。我退后几步,他发现了我,抄起地上的匕首正欲拦截,却已无力站起,我便趁机从那里逃了出来。若不是那人伤重,只怕我十年前就已经死在亚特卡荒漠了。多年来一直觉得愧疚,同样没有办法去仇恨。我在别人的安慰下叫嚣着,而他却忍着伤痛,一个人默默地把爱过的人埋入沙土之中,同样的年纪,我被保护在危险之外,而他却必须拿起武器去捍卫自己的家园。想着就觉得自己很可笑。”他一直安静地仰头望着头顶纵横的枝叶,柔和的神色中有淡淡的惆怅。“我一直以为,你恨我们,第一次在小镇看到你的时候,你神色阴沉。”“我恨的不是你们,而是恃强凌弱横行霸道的军队。”我猛地一怔:“那你为什么要加入军队?”“只有身居其位,才可能拥有改变的力量,我不想再做一个除了愤恨什么都做不到的人。”“你……会死的,居于军队却又不能坚定自己的立场。”我别过脸。他微微扬起嘴角:“易轩说了和你一样的话。”我愣了一下,他站起身来,神情轻松,“我也明白,但有什么关系呢。”我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无言以对。有什么关系,我们都在无由来地担心着什么?他回过头,微微一笑:“走吧,进来了就别浪费。”“那就换个更高的。”“你想让我再瘫半个小时吗?”他白了我一眼,走了几步,忽又回头,“对了,你那个朋友怎么样了?”“谁?”“当年和你一起的那个少年。”“很多年没有联系了,也许,还活着吧。”我淡淡道。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
凌夕收起长棍,转身正欲离开,卡伦微微皱起眉头,看着倒下那人的尸体。“怎么了?”凌夕回过头。“有些不对劲,是第八区的人。”卡伦蹲下身,仔细地查看起那具尸体,“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这里消息传不出去。”“他死前没有必要地打出一个很耀眼的火球,像信号。”话音未落,两人已闪电般奔向那人的来处,黑夜之中,一行清晰的车轮印记,但没有见到车。“你留守,我去追。”卡伦拔出长刀,瞬间消失在黑暗之中。凌夕眉头微皱,有些不安地望向漆黑的天穹。
嘀嘀几声脆响,凯斯克贝尔拿出手机,手机里只传出一个字:是。
越野车翻倒在沙地上,鲜血溅在手机闪烁的屏幕上,卡伦捡起手机,调开信息管理,深深地皱起眉头。
巨浪拍打着陡峭的悬崖,阴霾之下黑色的大海剧烈地翻涌着,厚厚的云层间闪烁着隐约的电光,沉闷的雷声混入低哑的涛声,所有的躁动在压抑的沉默中等待爆发。凯斯克贝尔静静地坐在悬崖边上,茫然地望着铅灰色的天陲,冰冷的海风剧烈地撕扯着他的衣摆。
快要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