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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四】 梨木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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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做同一个梦,梦里有很多双眼睛。它们轮番看我,走马观花一直不停。
我描绘不出那些神情,只觉得它们都在怪我怨我。我觉得很害怕——身体里有细微的“噼啪”声,我几乎怀疑是心口那坨木疙瘩裂了道缝——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感觉到它在抽动。
它明明一直都那样安静的,安静到我都快以为自己没有心了。
然后我就听见娘亲的声音。
她说,我的红枝,你怎么好动了情?你明明知道天下的男子都是靠不住的。她伸手轻轻拂我的发,就像她生前那样。
这样下去你会死,她又说,谁也救不了你。
我想问问她该怎么办,可她叹了口气就走远了,我捉不住她。
我忽然就很难过。
我知道自己是被魇住了,可是却有点不想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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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你说没有了心就谁都害不了我,可是现在我都有些讨厌自己了。我越来越贪心,不但想活,还想活得很好。
虽然明知道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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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梨木心的故事。娘亲说这是我们家族的隐秘,而这个隐秘给整个家族的女子带来了无尽悲痛。
坞中多梨木,林中有洞天。梨族出好女,自名为姜年。
我的先祖偏居在一个叫梨花坞的地方,那里芳菲遍地,四处都是鸟儿的欢歌。族里的女孩子们出生时并不取名字——她们都在等待,等待一个给予她们名字的良人。
那一年,族长的小女儿长到十五岁,求亲的队伍在梨树林子里拐了九曲十八弯。族长千挑万选,给她挑了一个最出色的男子。据说那个叫珉的男子天人之姿,有惊世之才。
可是在出嫁的前一夜,那个任性的小女儿却给自己拟了一个名字,叫姜年。
她说,世间并没有我看得上的男子,我姜年此生不嫁。她宣誓的时候高扬起小下巴,骄傲又天真。
那个叫珉的男子被毁了约,自此与梨族结下仇怨。族长为了平息纠葛,许诺自此以后,梨族将从每一代女孩子中挑出最美最贤淑的一位,嫁给他的后人。
可是这些还不够,珉不愿自己的耻辱在后代身上上演。他下了一个诅咒,诅咒那些将要被选中的女孩子们,若她们违背了誓言,必将生生世世不得真爱,遇情则殇。
这一个诅咒,不知沦陷了多少梨族女子的一生。
可故事到这里并没有完。
姜年到底爱上了一个男人,一个普通到连名字都没有被记住的男人。她忘记了自己的宣誓,不顾一切地跟他走了,许是诅咒应了验,最后竟被那不名一文的男人抛弃。姜年回到梨族的时候面若死灰,已经油尽灯枯。
族长只得再次找到了珉。他求珉救救自己的女儿,好叫她忘却一切从头生活。
珉居然答应了。他给姜年换了一颗心,一颗梨木做的心,药引便是姜年最珍贵的那段记忆。
姜年将她深爱过的男人忘记了,她成了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也再不会爱。珉给她换的那颗木心本身就很钝,更是动情则碎。姜年真的成了她悔婚时所宣誓的那样,再未爱过任何一个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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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亲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很多东西我还不懂。
我问她,姜年放着那样好的珉不嫁,为什么偏挑了一个坏男人?
她答非所问,只告诉我说很多女孩子都要犯这个错。
直到她临终,我才知道这句话里的女孩子也包括娘亲自己。她那时候很平静,幽幽同我讲她的一段隐秘的年少。
她亦在最好的年华里遇见过一个男子,那男子给她取了一个天下间最美丽的名字,叫重湖。
娘亲说,他叫我重湖的时候眼睛星子般的亮,胜过世上最好的光华。那时我就下定决心跟他走,不离不弃。
于是她也没有告诉那个男子自己是有婚约的,她才不管什么诅咒。
你知道每个女孩子都会傻一次,她苍白的脸上竟泛出些红晕。她又说,他让我叫他客儿。
客儿系出名门,娶亲需上报宗谱。
于是娘亲便在一个小寺庙里等他。客儿许诺梨树开花的时候便会回来,可是庙里的梨花开了又谢,娘亲却没有等来她要等的人。
娘亲说,我只等来了徐羡之。他告诉我客儿再也不会来了,他还说客儿同我好只是虚情假意,是为了得到梨族换心术的秘方。
娘亲赶回梨花坞的时候,坞里已经一株花树也没有了。梨木上满是焦痕,地上涂遍了刺目的鲜血。那些梨树吸饱了血水,连树枝也泛着红。梨族在一夜之间覆灭,曾经的世外仙境化为坟冢。
徐羡之说,重湖,我早就仰慕你。你孤苦伶仃,从此我便是你的依靠。
于是娘亲便嫁给他做了妾。
娘亲讲到这里冷哼一声。她望着我说,红枝你知道吗?徐羡之娶我原来也是为了那个换心的方子。为了得到方子他竟要杀了你,我偏不给他,哪怕我死。
然后她就笑了,笑得那样美,几乎迷晃了我的眼睛。
那么多年娘亲一直没有笑过,她一直在隐忍。直到我做了徐红枝后,她才肯明白地告诉我,她恨徐羡之。
我的娘亲恨我的爹爹,而我当初活下来的理由,就是代她去恨。
我的名字既不是爹爹取的,也不是夫君给的。它由来于一个女孩子的死,红枝,艳极则煞,注定了无花无果。
我又觉得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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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决定醒来了,不管怎样我要先去滑台看看刘义隆。
我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刘义真。他愣了愣,便朝我笑了,“你伤了肩膀,心力交瘁才晕过去的。这才睡了两天,也不多。马车正在赶路,就快到滑台了。”他说话的时候微微皱着眉头,真是好看。
我有很多话想跟他讲,一下子竟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他便自己同我解释:“你护着的两个孩子都还活着。女孩子已经服了解蛇毒的药,不日就可痊愈。男孩子背部本就有伤,又替女孩子挡了一箭,发现时已经晕了。不过他很坚强。”
他见我还是不说话,又显出愧疚的样子,“我这次是带兵支援滑台,路过那片树林时,部下汇报说发现了一伙逃兵。按照军纪他们是不能活的,况且他们身份很可疑,所以我才……我并不知道他们是你的同伴。我……我能做的只是,好好葬了他们。”
他说每一个字都轻轻的,一边小心翼翼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生怕我难过。
我对他说“谢谢。”
他一惊,显然有些喜出望外,目光竟一时忘了从我脸上收回去。我看出他有很多话想问,比如我为什么叫徐红枝,比如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可他只动了动喉结,又把话咽了下去。
他慢慢垂下眸子,淡淡地说,“这本是义真分内的事。”又说,“皇兄他——很想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