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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 滑台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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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行到滑台时已是清晨。天空灰蒙蒙的,零星洒落着几点小雨。刘义真在城外的空地上整校了军列,此刻一切就绪,正要领兵进城。
他穿了盔甲骑在高高的马上,那般相似的五官和意气,让我不自觉就想起另一个人。
我仰头对他说,“我不想坐在马车里。我想骑着马好好看一看滑台城。”
“城里混乱得很,淑妃又有伤在身,还是马车比较稳妥。”他也不看我,声音凿凿,始终不肯叫我红枝。
可我不想与他这样见外。
我道:“刘义真,你非要认我是淑妃?”见他半晌不答,我索性学男子间的礼节朝他伸出一只手,“徐红枝今日愿以诚相待,你肯不肯交我这个朋友?”
他这才低下头,用一副莫名的神情望了我好半天。
待我都有些紧张了,他的嘴角却倏地浮上抹笑。那抹笑就像镜湖面上的一皱涟漪,细微轻巧,一直荡到眸子里去了。
他终于朝我伸出手,却不是回我的礼,而是一用力把我拉到了马上——他的马上。
我的脸腾地热了。我不自在地扭了扭,一副想下去的样子。
他在后面浅笑出声,“你不是要骑马进城么?”
“可我的意思是自己骑……”
他却已经执起缰绳,反诘道:“徐红枝,你方才还说以诚相待。你我君子之交,不过是共骑一马,有什么干系?”
我被他驳得哑口无言,心里却欢畅极了。
徐红枝,他方才叫我徐红枝呀。
他在耳后朗声——“进城!”
传讯的号角“呜呜”吹响。在一串零碎的“吱呀”声中,滑台城的大门缓缓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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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夹道欢迎。
没有欢呼,没有礼乐,亦没有花簇。百姓与士兵混杂在一起,活人与死人混杂在一起;受伤的仍奄奄躺在地上,站着的亦是散乱无章。人们静默无言,注视着这支数千人的军队缓慢前行。他们的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失去了所有人类的表情——
滑台已经成为一座垂死的城。在城门打开的那一刻,我就嗅到一股浓稠的腐朽之气。
我从来不知道,一座城的垂暮是这样叫人心酸。
我偏头望一望刘义真,看见他浅灰的眸子里盛满悲悯。
我忍不住轻轻问,“你能救他们的对不对?”呵出的热气不小心吹起了他的一绺鬓发,他的耳后竟蓦地泛出一圈淡粉色。
我慌忙低下头去,见他勒住缰绳的手紧了紧,骨节泛出微微的白来。
然后有细细的风吹过我的头顶,痒酥酥的。我侧耳仔细去听,他却似乎并没有说话。
于是我也就不说话了。
我看见的是同一场景的不断重复——衣不蔽体的人们,横陈两路的尸骨。一条街走了太久,我甚至觉得这支军队在越走越慢。方才还英姿勃发的将士们,仿佛瞬间就被死亡的大爪笼住了。
于是就一直这样消沉地走着,走着……
在这阴仄的颓败里,在这窒息的静默里,在我几乎要恍惚了的时候……
忽有一声婴孩的啼哭震动耳膜!
我循声望过去,看见一个面带菜色的妇人,高高举起小小的一坨粉红。
这天是十一月十一,刘义真带援兵进城的日子。顽抗了魏军足足六十七日的滑台城,山穷水尽的滑台城,竟迎来了一个新生命的降临!
天空不知什么已经不再飘雨。久违的红日将天幕的阴霾一扫而光,几束稀稀朗朗的阳光洒过来,刺痛了我的眼睛。
死寂的人群沸腾了,一阵蛰伏的骚动之后,人群中开始爆发出阵阵呼号。那呼号是真正发自肺腑,有各式的笑声,但更多的是哭声与哀嚎。
我看到他们的眼睛都是盈盈的,每一闪泪光在阳光的金辉下都化成一小撮火苗,连缀成一串一串。这些火苗在绝望中燃起,虽是星星点点,却蕴着摧枯拉朽之势。
我忽然就觉得这样的欢迎,比起那锣鼓喧嚣要诚恳十倍百倍。
这样的诚恳让我觉得,滑台城是真的需要这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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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义隆亦需要这支军队。
他已经中毒近二十日了,纵然最好的军医也束手无策。那群军医绞尽了脑汁,只看出这种慢性毒乃北魏太子拓跋焘所制。
世传拓跋焘样貌奇丑,才能却举世无双。他所制的毒药,也唯有他能解。
我随刘义真去主帅军帐,几乎是一步一挪。走了大约一炷香时间,我一直在抖,一直在抖。刘义隆就在眼前的军帐里躺着,我却再不敢迈一步。
刘义真道:“军医说三弟近日一直昏昏沉沉,眼下应该又睡过去了。”
我这才掀开幕帘,一眼就看见军榻上的那个人。明明他一动也不动,却立刻把我的精气神攫走了。我几乎是踉跄着走到榻前。
他变得那样瘦,更显出眉宇间还没脱尽的稚气。那么高大的人,缩在那里倒像个小孩子。
我见他眉头皱得厉害,忍不住伸出手想替他捋平。谁知刚触及他的眉尖,他的睫毛就扑扇起来,缓缓刮过我的手心。
下一刻,他已经睁开眼定定望着我,眼神是倦怠的,偏透着一股子顽皮。他咕哝:“你在帐前来回地走,把我吵醒了。”
我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他的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我就是知道。”语气神秘兮兮的。
“那你还装睡?”
“若是旁人,我就干脆不醒来了。”他孩子气伸出大掌来的裹住我的手,握了一会儿,又将我的手指掰开,认真地将自己的手指一根一根嵌进去,“现在生了大病,倒可以想不见谁就不见谁。”
我笑他:“你倒越活越小了!。”
他索性将头埋过来轻轻放在我腿上,“你以前就总这样说我,叫我毛小子。”然后他就故意用胡茬蹭我的腿,“你看,我胡子都这么长了,可不是个毛小子!”
我被他扎得直要躲,他偏搂着我的腰不放。他说:“你若是嫌弃它们,就帮我刮了。”
我说:“我才不会。”
“刮坏了也不怪你。”他细细地掰我的右手食指玩,“我现在只能躺着,即便连刮胡须的刀都拿不动!”他的语调里故意带着点玩笑的意味,可我知道他是认真的。
这个傻瓜呀,偏要装得这么不在乎。
我笑道:“好啊。”索性自腰间抽出防身的匕首来,“你说的,刮坏了也不怪我。”
他抬起头来,又是愣愣望了我好久,半晌不说话。然后他就绽放出一个璀璨的笑,“离离,现在的你真好。”他别过脸小声地说:“我便是现在死也值了。”
我用刀背敲他头,“你说什么呢!”
他转过头,定定望着我,一字一顿就开始嚷:“我说若是我这次没死,一定要娶你为妻!”
我惊得忙去捂他的嘴,一边扭头看有没有人听见——
刘义真竟立在军帐前,也看不清楚表情。还不等我有所反应,他就转身走了。
我的木头心竟又抽了一下。再看刘义隆,他已经嚷得筋疲力尽了,靠在枕头上微觑起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可他不知道他眼底的落寞并没有掩藏好,一个少年得志的将军,怎么会甘心如此?
我对自己说:刘义隆对我这样好,我们亦曾相爱,不是么?然后我就轻轻求他:“你跟我讲一讲我们的过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