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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 圈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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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冬说来就来,近几日接连的霜寒露重,日子愈发不好过。
来喜与啼玉在我的脚边蜷缩成虫蛹模样,犹自抖着。方才好不容易升起的一堆火亦在风中瑟缩,发出些垂死的灰白,触上去半分温度也没有。
我拨了拨火堆,抬头望望天际蠢蠢欲来的夜幕,又一天过去了。
虽杀马化解一场横祸,我与这伙逃兵只能算非敌非友。此情此境,人人均是砧板上的鱼肉——哪还讲的什么情义,利益方是永恒。
我只能小心维持与他们之间的平衡,半分不敢轻举妄动。这般一滞就是七日,人多食少,一匹马早不够吃,剩下的一匹也未能活过昨夜。
不单失了马匹,啼玉的伤亦因得不到好的救治一天天严重,我急得嘴角爆皮——眼见滑台就在近前,却是咫尺天涯。
心忧刘义隆,却也只能从这伙逃兵的交谈中零星拼凑一些前线消息。
这伙逃兵本就是各州县临时征调,资质良莠不齐,年龄又参差。有人一辈子只拿过锄头,有人甚至只是文弱书生,长枪握都握不好,何谈冲锋陷阵?
可纵然是他们说起刘义隆与拓跋嗣军前的一场大战,脸上也闪过跃跃欲试的豪情。
那一场大战呀。
一个是年少有为后起之秀,一个是正值壮年雄霸一方。二人争斗数百回合,从最先的花枪走剑到最后的蛮力肉搏,虽免不得英雄惜英雄,战场之上,终要拼个你死我活。
不知是谁先动了个两败俱伤一亡俱亡的念头,不过须臾之间,刀光剑影势疾如风,战场中央二人齐声痛喝,均泼洒下一道血线——刘义隆被一刀砍中左肋,拓跋嗣被一剑刺中肺叶。
主帅受创,兵士均摇旗呐喊蜂拥而上。一时间滑台战场血流成河恸哭震天,直化成惨绝凄绝的修罗炼狱。
大战平息后,战地上的风也是腥的。
……
他们极言战事之惨烈,虽少不得添油加醋,应也与事实相差无多。他们大口嚼着马肉,虽没有酒,却显出些醉态,显出些纯粹的大丈夫气概来。
然后他们又黯然了,黯然了,因为——
刘宋军队的噩梦开始了。
刘义隆本未伤及要害,却数日昏迷不醒。原来拓跋嗣早有预谋,在一柄玄铁大刀上喂了毒。自古兵不厌诈,你但求磊落,却不得不防旁人的阴招。拓跋嗣不日好转,刘义隆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宋朝大军痛失主帅,在拓跋嗣的忠勇之师下溃不成军,节节退败。
于是这伙逃兵的噩梦亦开始了——
他们均是临时征调的散兵,因为战斗力差,屡次被当作人肉盾牌。眼见一个又一个同伴惨死战场,有的被箭矢射成刺球,有的干脆连尸身也支离破碎……相较于刘宋社稷,他们的人命竟贱如蝼蚁!
他们不甘心,他们想活,他们拼着最后的一点力气,隐没了最后的一点家国之感,苟延残喘,甘愿当了最为世人不齿的逃兵——他们不要什么战死沙场舍生取义,他们只要苟且偷活,只要活!
于是一行三十余人,哪管什么封锁重重,拼了命也要逃出滑台。有人身上还带着伤,走到半路便倒下了。九死一生剩下的十来个,好不容易找到个小树林子,衣服也烂了,干粮也没了。他们没头苍蝇似的乱窜,却不敢走到镇上暴露了行踪。被困的几日,他们过的是茹毛饮血的日子,仅存的一点人性,也在饥饿的绝望中消磨殆尽。
这战场上向来是一将功成万骨枯。谁会记得那些无名小卒的名字?谁会感激他们曾经挥洒过的热血?谁会呢。
他们再说不下去,有几个甚至小声抽泣起来。不知是谁哼起了文姬的《悲愤诗》:
既至家人尽,又复无中外。
城郭为山林,庭宇生荆艾。
白骨不知谁,纵横莫覆盖。
……
这低缓又无力的哀歌呀。
我抬头望一望远方的滑台城。它在夕阳的余晖中逐渐隐没,显得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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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彻底黑了。我紧了紧外袍挨着啼玉躺下,她有些发烧,微呓着:“小姐,你哭吧,心里难受就哭出来……”
她大概是梦到了年初娘亲去世的时候,或是梦到了我及笄后的那段日子。不过是几个月光景,那些事回忆起来倒像在说旁人,不痛不痒的。
那个未经世事就自以为看透一切的女孩子,她的旷达终究成了虚浮。
我放得下么?我放不下。
风又大了一些,天地均自嗟叹。
夜色酱成一团,那堆火几乎要全熄了,只剩下矮矮的一小簇,泛着幽幽的绿。
来喜翻了个身,似是牵动了伤口。他的脸在些微的火光中白森森的,眉头纠结,却吭也没吭一声。可怜他伤势愈来愈重,只能一天天等死。
我又朝啼玉靠了靠,阖眼准备歇息。
耳边却传来细密的声响,隔着硬邦邦的泥土传过来——隐隐的,有人在走近。
我一个骨碌爬起来推醒来喜,将啼玉交给他,叫他找个地方藏起来。
那群逃兵亦有了警觉,开始小声地说话。我小心将自己隐没在他们中间,窥视事态发展。
那人越来越近了。我有些怕,却又隐隐期待。
我数着那人的步子,十三、十四、十五……
然后某一刻,我的心刹那被恐惧占满!
——
来人不是一个,而是一百一千个!他们围成圈,自四面八方聚拢来,不动声色地,将我们包围。他们悄悄地,悄悄地靠近,待缩小到一定范围——箭矢齐发!这便是圈杀。
身边开始异样安静,死亡前的安静。空气凝重,凝重得叫人透不过气。
然后晦暗无边的寂静里爆出一声惊雷,有人凄厉地喊一声,跟着又有另一个倒下了。耳边飞的尽是羽箭,一支一支,它们“铮铮”地响,凌厉的,刺破这粘稠的夜空。它们势如破竹,不辨方向,遇鬼杀鬼!
我绝望地朝不远处的艾草丛望一眼。啼玉和来喜在那里,他们会安全。
我退过去,捡一只树杈挥动,尽力替他们挡掉飞来的羽箭。身体渐渐笨重起来,箭矢愈来愈多,我却愈来愈显力不从心。
四围忽的升起几十只火把,照得这一方暗夜也亮如白昼。
火光中,一个青衫落拓的男子骑在马上,徐徐而来。
他的嘴角第一次没有带笑。他的眼眸里第一次郁结了风霜。还是那样漂亮的一张脸,因少了几分颜色,于火光摇曳中好似一尊完美的石像。我不知道,他也可以这样冰冷。
耳边又陆续响起几声哀嚎。一个接一个,倒下的,都死了,他们都死了。
我胡乱挥舞着手臂,做最后的挣扎。
我望着他,他也终于朝我看过来,神情暧昧不明。与他的目光一起过来的,还有一支来势迅疾的流箭。
我拼尽全力地喊他——“刘-义-真!”
然后我静静看着他,看他的眉宇间依次闪过各样神情:讶异,惊喜,懊悔,恐惧,绝望……他扑身下来,除了狼狈还是狼狈,他大喊:“停!停!”
可是停不住了。那支羽箭朝我刺过来,来势汹汹地刺过来。我就要死了,真的要死了。
我终于躺在一个温暖的怀里——真安稳哪——他总是叫我觉得安稳。
我朝他笑,“你这次认出我了?”
也不等他回答,我又说:“今日我怕真要做具尸身了。”
他目光大恸,这才明白了那日城门前的错过。
他定定望着我,眸子里的浅灰沉淀得那样深,那样深,哀伤得像要滴出水。
他喃喃:“淑妃……”
我掩他的唇,“红枝,我叫徐红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