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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共此时 ...

  •   这夜,南宫络到了三更时分仍未睡着。她忽地想要到院中去舞一套刀法。
      她身为捕快,平时惯以铁尺为兵刃,铁尺无尖无锋,为的是不至于随便杀伤人身。因了这无尖无锋,守势时固然讨巧,刚好是刀剑类兵刃的克星,攻势时却既不能当剑刺,也不能当刀劈,只能以砸、拍、敲、震、荡为主,因此在进攻招式上倒是更为接近刀法。
      她从刀架上取了一把工部所制的直背钢刀,便来到院中,趁着万籁俱寂,舞起了一套父亲传授她的刀法。
      今夜有星无月,颇为黑暗,视物极为吃力,南宫络索性闭上眼睛,只依着招式将刀法舞来。她舞着舞着,闭上的双眼前却又似乎看到那日赵笈酒后微红的脸颊与娇艳的双唇,只在她眼前晃来晃去,连刀法舞到哪一招都忘了。
      南宫络气极,将腰刀往地上一扔,索性不练了。她心知此时心潮澎湃,便是回房也睡不着觉,便靠在红梅树上一个一个数着自己所认识的女子。
      她们一个个都不尽相同,仔细想来却又没甚么不同,阿笈却与她们截然不同。
      她们中无论是谁,哪怕是宫里至尊至贵的夏皇后,南宫络在其面前都绝不会失态。她在阿笈面前却每每都会心慌意乱,这到底是为何?
      院里忽然响起极轻的脚步声,南宫络一听便知是赵笈的脚步声,她此时若从树后出来,两人难免正好撞上,如此深更半夜恐怕又是一场尴尬,只得躲在树后默不作声,想待赵笈走后再出来。
      赵笈走到院中,向着天上星辰出了一会神,便靠在红梅树上。南宫络听得她呼吸之声,一时之间吃不准要不要出声说明自己在此,正犹豫时枝叶间响起簌簌声,一只手竟穿过枝叶伸到了她面前。
      原来两人相隔太近,南宫络又佩着端午时买的香囊,赵笈早闻到了她身上香味。
      南宫络默不作声,也将手伸了过去,手指颤抖,轻轻合上了赵笈的手。
      两人都绝不开口,只隔着树干,十指紧紧相扣。
      无法言喻的一切,便由这相握的双手传递到了对方心中。
      南宫络将耳朵贴上树身,一时间满耳都是心跳之声。她闭上眼睛,脑中微微眩晕,心里却如明镜,亮堂透彻,再无一丝怀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我存的竟是此等心思!
      她却也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一生,等的便是此刻。
      天地间一无动静,只两人的呼吸之声。两人此刻心里却只有对方,再无天地间一切。

      半晌,南宫络平复心跳,开口道:“明日一早我便要去沧州,要过好几日才回来。”
      赵笈已听她提过木讷汉子多半便是凶手,道:“凶手可是在沧州?”
      南宫络道:“此时还不得而知。”
      赵笈道:“我见过凶手,认得出他,我与你同去。”
      南宫络道:“凶手也见过你,认得出你。你若同去,我反有危险。”
      赵笈沉默片刻,道:“那你多加小心。”
      南宫络道:“我自会小心,你莫担忧。”鼓起勇气,伸出另一条手臂,隔着树干想去揽她的腰。堪堪伸出手去,赵笈恰松了与她相握的手,正从树后转出,不料脚下被树根一绊,不由得踉跄往前扑跌一步,直扑入她怀里。
      南宫络忙伸双臂环抱住她,再不松开,心里欢喜无限如皇宫里的波斯地毯绵绵展开,又觉瞬间已飘上云端,暗想红梅树到底是我家的树,果然知我心意,恨不得抱住红梅树亲上三口。

      两人相拥良久,南宫络终于开口道:“你……你对我可是……”语声中略带颤抖。两人虽已如此,她仍是怕自己会错了意,以致无法回头。
      赵笈并无犹疑,接着她的话道:“是,我已晓得,这并非姐妹之情。”
      南宫络心里一松,道:“你如何知晓?”
      赵笈轻轻一笑道:“祖宗们告诉我的。”
      南宫络一时不明白,道:“祖宗们?”赵笈依偎在她胸前,道:“汉赋唐诗宋词啊。”南宫络这才恍然,也不禁莞尔:“有这样的祖宗真好。”
      又过片刻,南宫络低声道:“只是我们同为女子……”
      赵笈不语,伸出右手慢慢在她背心写字,一笔一划,不急不躁,整整写了一十二个字。南宫络凝神辨别,连起来时正是‘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
      这是王羲之《兰亭集序》中的句子,南宫络虽不善书法,幼时却也临摹过。
      她瞬时满眶都是泪水,也不知喜极还是爱极,叹道:“我能有此刻,虽死何恨!”
      赵笈仰头看着她道:“那日我见你当街捕匪,英姿矫健,便如说书中的穆桂英、梁红玉一般,我听说书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那般的人物。我年幼时,师父常对我说起九天玄女、碧霞元君之类的女仙,她说其实神仙时常往来于人间,救民于苦难。你走之后,我又觉得我是见到了神仙在人间的化身。”
      南宫络深深凝望着她黑湛湛的双眸,听她倾吐心声,万想不到自己在她心目中神圣如天人,一时呆住了。
      赵笈又接到:“那时我只道我对你是仰慕崇敬之情,便如我仰慕崇敬天上的仙人一般,直到我读到曹子建的《洛神赋》,才明白我其实怨恨人神之殊道,明白自己没有一刻不在想你,早已不是对仙人的仰慕崇敬,而是唐诗宋词所描绘的相思之情。”
      南宫络听她明明白白说出“相思”两个字来,只觉得自己满心满肺都似乎要开出花来,想来天上人间此刻也再无人比自己更快活些。再回顾自己心思,不禁苦笑道:“不错,你有姐姐,自然明白你对我不是姐妹之情。我却没有姐妹,开始只道自己是喜欢了一个小妹妹,能姐妹般朝夕相处便是所愿。”
      赵笈微微一笑,道:“那后来呢?”
      “后来……”南宫络看着她近在咫尺的双唇轮廓,想起每每听得她沐浴水声时自己的胡思乱想,不由得双颊烧得火热。
      赵笈在黑暗之中虽见不到她面红耳赤,却听得她语声中的异样,又听得她咽了一口口水,早已明白过来。她虽素来镇定,却也不禁面上一阵火辣,想要把她推开又不舍。
      过了片刻,赵笈转过话题道:“你明日要出门,早些去睡罢。”
      南宫络抱着她不愿放手,道:“我哪里睡得着?”
      其实赵笈也哪里睡得着,便红着脸由她抱着不放。

      翌日,南宫络虽一夜无眠,仍是准时出发。她不觉疲惫,反而神智振奋,恨不能一天便赶到沧州,将事情了了。
      她却也知此行危险极大,说不定凶手正在沧州,与他一旦对上,便是生死之战。因此到了驿馆之后,先好好休整了一番。
      随后几日,她拜访了几位门派的掌门,将自己所想知道的大致询问。她久在江湖之中,虽自己未能熟知各门各派,各门各派却无不熟知她的大名,一来知她正直,甘心愿意相助;二来她毕竟在朝为官,也愿卖个人情给她,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因此,各派掌门除了实在是本门机密之外,余者都对她悉心相告。
      南宫络对几日所得略做整理,果然与于永善推测差不离,有两三门点穴手法与七八门细针暗器最为可能。但于永善曾言死者身上并未起出暗器,是否便能确定死者未中暗器?细针入体,针孔几不可见,仵作确实难以判断何处中针,要将每寸皮肉割开检视绝无可能,这便要如何才能检出死者是否中针?
      若杀人的手法是点穴,死的是不会武之人也就罢了,若想在锦衣卫高手的要穴上点上一点而不被其发觉,即便是趁其不备,也需下手之人巧劲与内劲缺一不可,非数十年的功力不能做到,那便是掌门级别,高手中的高手了。
      南宫络过几日又寻了个借口,设法与那几门善点穴的高手都晤了面,却不曾发现与木讷汉子相似的可疑之人,她心知再待下去也找不出甚么,不如回去见了于永善再做商量。

      她此来虽未找到凶手,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想起赵笈还在家里为她担忧,不由得归心似箭,一路快马疾驰。离京城还有数十里地时,忽听得马蹄声有异,原来有一块马掌不知何时已掉落。
      她素来爱惜自己的青骢马,不愿马蹄磨损,想起不远处有一家相熟的铁匠铺,便想去补了马掌再进城。
      到得铁匠铺外时,那铺里甚是安静,并无打铁之声传出。南宫络唯恐铺里无人,高喊了几声:“葛铁匠!葛铁匠!”过了一会,才有人应答。
      南宫络曾来过几次,与那葛铁匠颇熟,此时听那应答之声却不是葛铁匠,正想着莫非葛铁匠铺里来了亲戚?已见一人从里间走出。
      只见他头面上密密麻麻用黑布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一付鼻孔一张嘴。南宫络方吃了一惊,那人已道:“客人莫怕,我因前些日子打铁,被铁水溅伤了脸面,留了一脸伤疤,才包了这些布,只是怕吓坏了人。”
      南宫络心里这才稍稍一定,道:“葛铁匠不在家么?”那人道:“他有事回了老家,我是他远房侄子,也会打铁,因此来替他几日。”
      南宫络点点头道:“你家住何处?如何称呼?”
      那人道:“我家住狼河里,姓云。”
      南宫络道:“云铁匠,你可会打马掌?”
      云铁匠瞧了瞧南宫络身后的青骢马,道:“我惯打农具,马掌不太熟,但也打得。客人请稍候,我这就打来。”
      南宫络系好马,在院中寻了个凳子坐下,打量院中情形。一时又回头看那云铁匠,只见他虽不甚娴熟,却也一板一眼地认真拉起了风箱,将一块铁慢慢烧红。
      他整张脸都包着布,本已看不见脸上神情,如今垂着头,更连眼中神色都瞧不见。南宫络不知为何,总隐隐觉得此人甚是可疑,却又实在看不出破绽,她又往他手上看去,只见他双手粗糙,有不少烫伤的红白新旧伤痕,的确是一双铁匠的手。南宫络又打量屋内情形,也看不出异样,屋内虽有些凌乱,却也并非毫无章法,与葛铁匠在时一般无二。
      过了大半个时辰,南宫络听得铁锤的叮当敲打之声停歇,屋内响起淬火之声,转头看时,云铁匠已将打好的马掌放在水缸内淬火。南宫络瞧着他举动,总觉得屋内似乎少了一样物事,却又想不起到底少了甚么。过了片刻,云铁匠道:“好了。”走出屋子,将马掌给马钉上。南宫络见那马掌与其他马掌大致不差,便付了钱告辞。
      云铁匠收了钱,连连道谢,道:“客人请走好。”
      南宫络翻身上了马,放蹄疾驰,奔出约莫三十里地,忽地省起:“不好!”急忙勒转马头往回疾驰。原来她猛然记起那屋内少掉的物事正是淬火用的一口大水槽。以往葛铁匠不论打什么,总会在火炉旁边一口大水槽里淬火,如今大水槽却不见去向。
      而云铁匠适才用来淬火的水缸,装的却分明是葛铁匠平日里饮用的净水。有水槽不用却用水缸来淬火,那云铁匠可疑之极!
      南宫络心急如焚地驰回铁匠铺,一跃下马,抽出铁尺冲入屋内,果然已不见那云铁匠。她略一迟疑,撩开布帘冲入里屋,果然见那大水槽正在里屋,水槽中一人面朝下浸泡在水中,显明已死去多时。他身形虽已涨大,南宫络见了那略尖的耳朵,已知这尸体正是葛铁匠。
      南宫络一时心中说不出的懊恼:“凶手便在眼前,若是早想起片刻,早已当场将他擒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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