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贡生何添源 ...
-
张安人与钟道姑寒暄了半日,终于想起自己带来的礼品尚未拿出来,忙吩咐小厮取出。送给钟道姑的是一个永乐年间的牡丹纹玉壶春花瓶,送给赵笈的是一对精致的银镯,钟道姑推辞不得,见礼品不是很贵重,与道家身份也并无违拂,便称谢收下了。
赵笈听张安人说银镯是张衙内特意为她挑选的,颇为感动。她自小长在清心寡欲的道观里,并不像寻常女孩一般钟爱精巧华美的装扮之物,对银镯并不放在心上,但心想自己不过举手之劳,张衙内尚想着回礼报答,足见其有心。既然收了礼,总要答谢一声,于是回房写了一张谢帖,请张安人带回。她一时间未想到合适的前人诗句可以引用,便自己写了四句诗,谦称微薄之力,表达相谢之意,托张安人带回。
张由青身子还未大好,这几日一直未曾出门,只在家里逗鸟玩狗。过了晌午,忽有门房来报,说是老友何贡生来探他,他正愁没有事做,忙迎了出去。
俩人携手进了院中,落座饮茶。何贡生摘下头巾往桌上一放,笑道:“张兄好运道!不但死里逃生,还结识了京里的高官、陛下眼前的红人,小弟真是羡慕。”张由青叹道:“什么运道!几乎要了我的命,我倒宁可没有机会结识这位红人。”
何贡生转转眼珠,悄声道:“但不知那位南宫御史多大年纪,相貌如何?可曾婚配?”张由青提起这个就不快,心下也知这位好友风流好色,但凡哪里有美貌女子总要打听一番,没好气地道:“相貌是不错,也未婚配,只是拳脚实在厉害,远远便将那悍匪手中的刀打飞了,要知那悍匪可是连十几个捕快都按不住的。”
何贡生瞟了眼自己细瘦的胳膊,吐了吐舌头,道:“此等女子咱们也是无福消受的。她没有看上你吧。”张由青皱眉,心想几日不见,怎地老友变得越发猥琐。岔开话题道:“你还记得延云观里那孤女两姐妹么?这次被悍匪劫持,那妹妹倒也帮了我一把,使我顺利脱身。”
何贡生思索片刻,恍然道:“哦,对了,几年前我曾去过延云观,那里确有一对姐妹。当时所见,姐姐长得普通,妹妹还是女童,不知眼下长得怎样了?”
张由青哭笑不得,道:“添源!你在芳意楼里有数不尽的红粉知己,怎么还想着道观里的孤女姐妹长得如何?”何贡生终于有些不好意思,搔头道:“百种花开自有百种风情嘛,我也就是随便问问。”
正在此时,突然有小厮进来,将一张帖子呈给了张由青,正是赵笈托张安人带回的谢帖。何贡生因和张由青相熟,便不忌讳,也凑过来一起看,俩人俱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半晌无语。
良久,何贡生摇头道:“惭愧!惭愧!诗倒也罢了,可这帖子的笔法,哪是你我所能及的!再练他几年,怕是要赶上赵孟頫了!”他瞧向张由青,狐疑道:“这真是道观里的妹妹所写?”张由青点头,他刚才吃惊之下竟似连呼吸都忘了,这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道:“我也曾听县学的吴先生说起笈丫头通文墨,可想不到是如此高明!”以肘轻捶了一下何贡生道:“不输你这个贡生罢?”
何贡生叹道:“诗文不逊于我,书法在我之上!她若是男子,我还去科考做什么?只配回家种红薯了。”钦佩之情一起,顿生好奇之念,极想见见这文采斐然的道观孤女是何等样人。此番心情却是不同以往,原本他自忖风流,又天生好色,看待女子总是带了三分轻薄之意,又兼功名在身,自诩才华,并不真心认为能有女子配得上他,今日突然见到如此文采,惊奇钦佩之下,倒将原先的风流之意,好色之心抛到了九霄云外。
张由青原本无心科考,见此更打消了求取功名之念,心中只道:“我原以为自己虽一无是处,好歹通些文采,想不到这些狗屁文采连道观里的孤女也及不上,还谈什么别的。”这个打击远远胜于被一个女子从悍匪手里救出的打击,更是心灰意冷。
本来张由青与何贡生俩人聚在一起,难免品评一下诗词,唱和一下景致,或是写幅字,画副画,如今一个大受打击,另一个坐立不安,两人一时都找不到话说。何贡生心思早在他处,略饮了几口茶,便告辞离去,独留张由青一人呆坐院中,只瞧着一株海棠怔怔出神。
何添源不似张由青这般颓唐,他当下心心念念要见一见这有文采的孤女,不然恐怕晚上连觉也睡不着,于是折身去了延云观。
此时已近黄昏,观中几无香客信士。何添源进得观中,左右张望,忽见东跨院里有人影,凑近看时,一个少女正跪在地上,以一支蘸水的毛笔在面前一方青石板上练字。
何添源心中一颤:“看这手腕的运势,必是她了。”仔细看时,见她虽始终低垂着头,却也能依稀辨得出相貌清秀,只是眉间微蹙,似有心事,便是练字时也不能忘怀。
若是换作平时,何添源早已上前搭讪,只是今日,一是在仙家庄严之地,二是不知为何他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谢帖上的字体,又令他升起满腹的自惭形秽之意,总不能下定决心上前去搭话。
正踌躇间,忽听身后一个冷冷的声音道:“居士可是来进香的?”几乎吓得他魂飞魄散,忙转头一看,见是一个英挺的少女,面带不善,相貌却似曾相识。何添源因心中有鬼,把平时的风度都丢了个一干二净,自己都觉得自己形容猥琐,只支支吾吾地道:“小生路过……正是来进香的。”
那少女正是赵蕴,她站在何添源身后已有一会,见他偷窥妹妹,心里早升起怒火,只是平素里招待香客,习惯了和善有礼,否则早已口出恶言,当下忍住怒气往前一指,道:“大殿在前方。”
何添源忙向前方而去,忽然想起:“啊,这是姐姐,我曾见过的。如今倒好看了些。”
张由青自那日后又沮丧了几日,这一日猛地想起赵笈的谢帖他还未回复,便坐到书桌前,自己磨好了墨,提起紫狼毫来却始终踌躇不敢下笔。他又将赵笈的谢帖拿来看了一遍,越看越是羡慕,也越看越是惭愧,心想:“想那笈丫头自小是个弃儿,长在无甚学问的道观里,那钟道姑有什么能教她的?她凡事只靠自己,竟能练出这样一手字来,而我有个进士出身的爹,自幼衣食无忧,想上县学府学便上,想请什么样的西席便请什么样的西席,却竟然连手好字也练不出来,真是丢尽了天下读书人的脸!”
过了半晌,张由青一咬牙,心道我不学无术这县上人人知晓,也不用等到此刻才难为情,还是抖抖嗦嗦写了回帖,帖上只有一句话:笈姑娘欢喜,小可欣慰。若再多写几句,怕会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字不堪入目。
他的贴身小厮李扑儿,素来是个伶俐的,张由青有什么细致活都差遣他去办,当下招了他过来,去延云观送这张回帖。张由青看着他收好了帖子,忽然心念一动,交待道:“待见了笈姑娘,就说我极喜欢她的字,还请她抄首诗给我,也不拘是谁的诗,只是要笔法繁复一些。”
过了半日,李扑儿果然带回了赵笈的帖子,张由青迫不及待展开一看,写的是杜甫一首最简便上口的诗《江畔独步寻花》:“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
诗虽简单,笔法却果然繁复多转,最能见书法功力。
张由青甚是欣喜,向着李扑儿道:“速去请何大爷来一起鉴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