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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三十六、谁生厉阶,至今为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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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辛伯荪和兰生的交情,就算是对婚事有什么看法,也决不会不来参加订婚,果然是出了大事。他自任财政总长后,军、政方面都是伸手的要钱的人,他就算是财神爷,也不得不另辟开源之路,偏偏抵押煤矿开采权向国外借款这种事是做得说不得的,他们行事又不周密,弄得舆论大哗,又说丧权,又说辱国,气得辛伯荪拍案骂:“那些议员最不是东西,钱也要,名也要,就得那些拿枪的丘八来治他们。”
议员的抨击倒也罢了,月初两派军阀内战,又有一方通电的电文也要求辛伯荪下台,外有悍将相迫,内有议员倒阁,直把一个大肚能容的辛总长逼得坐卧难宁。兰生等人多加劝慰,也是于事无补。宋鉴铭原本盼望辛伯荪能拉上两位有身份的人物,向林绍礼说和,眼见他自顾不暇,劝和的事自然也无从说起,只好自己陪着兰生上林家提亲。
端端并没有他们一起,而是先到内室和林太太见面,然后再绕到书房旁边的小客厅,隔着屏风向外看,只见端阳拿了事先备好的一幅王石谷山水,徐徐在书桌上展开,向林绍礼说:“这是我朋友最近在琉璃厂买的,也不知道真假,听说您老人家法眼无讹,特意登门来请教。”
林绍礼看了兰生一眼,只道和宋鉴铭一样,是端阳法务部的同事。端端一颗心只提到喉咙口,生怕林绍礼会认出来,但林绍礼只淡淡一瞥而过。
兰生行了鞠躬礼,客客气气道:“乾隆时傅恒办寿,只收王石谷的画,一时间出了不少赝品。晚辈只恐被人骗了,所以请老伯帮忙辨一辨。”
宋鉴铭在旁边敲边鼓道:“我们只相信老伯的眼力。”
林绍礼平素最喜别人恭维,见这年轻人懂礼数,先有三分欢喜,拿了一只西洋放大镜,细照着画上笔墨,一边看,一边不住点头道:“北苑法作主峰,笔势秀伟奇绝,倒像是王石谷的真迹。不错不错,你们看这干笔焦墨,层层皴擦,白文方印压着耕烟外史,这绝对不会错了,只管放心吧。”口中啧啧称赞不止,“远山近坡相映,水墨设色浑成,真是难得之作,你这是捡到宝了。”
端端心知伯父最喜收藏名画,宋鉴铭这个主意也算投其所好,看他拿着放大镜不住移看画中细节,虽已断定真品,却并没有卷起画轴还给主人的意思,显然是爱不释手。
只见兰生含笑道:“听端阳兄说,下月是您老人家大寿,晚辈没有什么好孝敬的,就把这幅画权作贺礼,恭祝老伯福寿安康。”
林绍礼略吃一惊,显然没想到对方初见面就送这么重的礼,他虽古板,也不是完全不懂人情世故,忙道:“不妥不妥,这样的厚礼,我如何能收?”
宋鉴铭笑道:“别人收藏王石谷的画,不过徒重虚名,能有几个像老伯一般懂得欣赏这画中的真趣。年轻人的一点心意,您老人家何必固辞呢。”
林绍礼看了看书案上的画,想来确是十分喜爱,犹豫片刻问道:“两位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端端心中怦怦急跳,那厢兰生已开口,“老伯,其实晚辈今天是来提亲的。”
林绍礼这一惊更甚,“开什么玩笑?我有三女,都已出嫁。”转头向端阳道:“你这朋友来提的哪门子亲,真是岂有此理。”
端阳嚅啜道:“他……他是来向四妹提亲的。”
林绍礼默然良久,半晌才冷冷道:“你四妹早已嫁给尚云鹏,不幸生病亡故,报上都登了讣闻,你难道不知,还有什么亲事好提?二位,恕我不能奉陪了。”说着抬步就向外走。端端见伯父根本不承认自己还在人世,求婚的事竟没办法再说下去,只好从屏风后转出来,唤了一声伯父。
林绍礼脸色大变,他万不料端端就在这里,自己竟成了当面说谎,这一切自然是端阳的主意,于是瞪着他厉声骂道:“真是混帐,哪个让她进门的?我见不得这样不要脸的东西,还不给我快滚。”
端端虽知伯父绝无好话,也不料甫一见面,就遇上这劈头盖脸的斥骂,不觉惶然退了两步,接着又感到手臂一阵温暖,却是兰生在身后扶住了她,抬头对上他温和的目光,心头宁定了许多,而这一幕落在林绍礼眼中,却是刺目惊心,细看兰生相貌,忍不住戟指道:“他,他不是那个唱戏的——夏什么?”
“夏兰生。”宋鉴铭接口道:“老伯博学宏识,见解超达,自不像社会上一般人那样俗见,兰生虽然唱戏,却一向束身自好,和他结亲,决不会辱没了府上的清华门第,我们敬重长辈,想请您老人家做他们婚礼的主婚人……”
他话未说完,林绍礼已一口唾沫呸了出来,“厚币甘辞,你们把老夫当成什么人了?好一个束身自好?谁不知唱旦的兔儿爷,是最下流的东西,见到妓/女还要叫姑姑——”
端端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向脑中流去,伯父骂她尚可忍受,怎能任他辱及兰生,忍不住打断道:“伯父——”兰生抓住她的手轻轻摇了摇,端端强按怒气,朗声道:“唱戏劳力挣钱,也没什么羞耻?”
林绍礼冷笑一声,“我量你也不认识羞耻这两个字,你嫁给戏子自甘下贱,是你自己的事,和林家半分关系也没有,上我门来做什么?你父亲读书做官,到头来竟教出个女儿贻羞世人,亏他死的早,否则我看他有什么脸面来见我?”
端端的手抖得更厉害,连声音也发颤了,“只怕我父亲问起房产股票的事,是伯父没有脸面见他。”
林绍礼一张脸涨得通红,拿着拐杖不住击打地面,“畜生,那都是林家的祖产,哪一毫哪一分是你的,你父亲那几房女人,还是我们拿钱打发的呢,你的嫁妆难道少给了,今天倒敢来跟我提财产?快滚,快滚,别站脏了我的地方。”
兰生见端端脸色青白,身体发颤,显是受了极大的刺激,心里生出几分悔意,虽说他也希望婚姻能够得到端端亲人的认可,一切正大光明,却万万没有想到他们骨肉参商会到这般地步。端端这半年饱经风霜,怎忍她精神上再受这样的刺激,牵着她的手轻声道:“咱们走吧。”端端的神志似乎已经麻木,半倚着兰生,拖曳着脚步往外走。
忽听扑通一声,回身看却是端阳跪在地上,只见他拉着林绍礼的袖子道:“父亲,二叔只有四妹这一点骨血,您让我怎么对得起二叔——”说着竟然匍匐在地,放声大哭,“您就成全她吧。”
端端靠在兰生怀里泪如雨下,兰生红着眼圈抱住她,连宋鉴铭这个旁观者都觉得怃然,林绍礼却是恼羞成怒,连胡子都要气得根根竖起了,厉声道:“你,你这孽障,是想气死我吗?我成全她,又有谁来成全林家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