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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三十五、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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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端这次和兰生在一起,并没有引起他身边人的激烈反对。大概是兰生的执着超过所有人的预期,而这半年忧急悲伤也是对他身体的严重毁坏,持续下去终是不妥。年后端端和兰生两人就在西山饭店订了婚,因不愿太过张扬,只请了几位亲近的朋友。
众人在一张圆桌边团团围坐,宋鉴铭起身笑道:“在座的都是好朋友,过去的事情也不瞒谁,兄弟对兰生和这位林女士的婚事原本是持反对态度的,可今天为什么又转变了呢?唉,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金石都能开,更不必说我这区区一个老顽固了。”
众人都大笑,望向新人。兰生平时虽惯穿长衫,此刻改穿西装,也别是一种倜傥风度。端端一身浅霞色素缎旗袍,漆黑的短发上别着水钻发夹,脸上薄薄一层粉,眉目间隐露笑意,只觉郎才女貌,正相匹配。
宋鉴铭接着向众人道:“汤显祖说,情之所必有,理之所必无。可见情之一字,真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何况是兰生和林女士这样至情至性的人,道理既然讲不通,那么就干脆地只随着自己的心走,未必不能走不出一片天地来。今天是两位订婚之喜,我们不能免俗,要满足一下好奇心,请他们讲讲认识的经过。”
兰生站起来,红着脸道:“我们……”
刚说了两个字,耿小冬就笑着打断:“平常的订婚宴,都是男方报告相识到订婚的经过,咱们今天不用那些陈腔滥调,请女士报告一下好不好?”
大家听了这话,都觉得有趣,有年轻爱闹的,就带头鼓起掌来,端端这时候也没办法害羞,索性大大方方站起来,轻咳了一声说:“我自小嗜剧成癖,悦其艺自然仪其人,虽说最初只想做个朋友交往,但缘分两字,向来玄妙,这几年发生了许多事——”她顿一顿,望向兰生,兰生报以微微一笑。端端眼眶一热,含着笑容续道:“总之上天待我极厚,今生能遇到兰生,是我最大的幸运。”
兰生心神激荡,忍不住望向她轻声道:“也是我的幸运。”
众人都笑了起来,耿小冬打趣:“我说怎么那么爱喝杏子茶呢,原来你也杏,我也杏,三生有幸(杏)在这儿呢。”
大家笑闹一阵,就要开席,宋鉴铭却摆摆手:“再等一会儿,还有一位客人没到呢。”兰生和端端对望一眼,不知道他说的会是谁。耿小冬问:“是辛大爷要来么?”宋鉴铭解释说:“他今天实在有事脱不开身,我不是等他。”
端端正听他们两个说话,忽见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不由心头一震,急忙迎上去,颤声唤了一声三哥。”
端阳笑唤一声四妹说恭喜,兰生也走上前招呼三爷,端阳笑道:“应该改口叫三哥了。”说着走到桌前和众人寒喧。
宋鉴铭朗声道;“虽然咱们不愿铺张,但婚姻大事,也不能太草率了,何况以兰生现在的名气,越要隐瞒,那些小报上越要乱写,倒不如光明正大地办起来,所以我今天请了林三爷来商量。你和兰生也是相熟的朋友,现在要做亲戚,彼此的感情更近一层。令尊是老人家,于新派自由恋爱的事总是看不惯,那么我们也可以遵循传统的办法,三书六礼,登门提亲,总之要把这场婚事办得热热闹闹。”
宋鉴铭舌灿莲花,竟把骨肉参商,身份悬隔的深堑鸿沟,说成只是老年人看不惯新派作风而已。大家虽知事情不会这么简单,但在这样的日子,谁也不会去说半句扫兴的话,况且端端和兰生两人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也是从前不敢想的事,可见事在人为,林绍礼那边或许不无出路,一切自然是向好的方向发展。
彼此商订了去林家拜访的日子,端阳看端端脸上薄施脂粉,娇艳无俦,比上次相见竟是两个人了,她和兰生千辛万苦才能走到一起,自己拼着父亲的责骂,总要助她达成心愿才是。
订婚席上,少不得要敬酒,兰生向来不善饮,只一会儿就脸颊飞红,连端端也被灌了几杯。
耿小冬却仍不肯放过他们,向周围望了望笑道:“当日他们两位一折“定情”,真是把第一舞台震住了,不知引得行内外多少人欢喜赞叹,说以后纵有夏兰生这样的名角,也再没林小姐这样的名票来配。纵有林小姐这样不世出的名票,也没有夏兰生这样的名角肯挎刀,如此好戏竟成绝响。今天二位订婚,这只应天上有,人间再难闻的曲子,怎么也得唱上两支,让我们一饱耳福,宋先生、林三爷,你们说是不是?”
端端摆手道:“刚才喝了太多酒,这会儿实在唱不了了。”
耿小冬想了想道:“你不唱也行,兰生唱曲,你来吹笛子。”
端端这时也无可再推,早有人把笛子递过来,她轻抹笛孔,就口徐徐吹起来,兰生听她吹的是《长生殿》最后的“重圆”一折,清清喉咙唱道:“只为前盟未了,苦忆残缘,惟将旧盟痴抱坚……
同心钿盒今再联,双/飞重对钗头燕。漫回思不胜黯然,再相看不禁泪涟。仙家美眷,比翼连枝,好合依然。天将离恨补,海把怨愁填。
谢苍苍可怜,泼情肠翻新重建。添注个鸳鸯牒,紫霄边,千秋万古证奇缘。
会良宵,人并圆;照良宵,月也圆。
四目相投,吹得人痴了,唱的人也痴了。
酒阑人散,客人坐车回城,宋鉴铭和端阳到房间详谈提亲细节,兰生有一些戏班的琐事要交待耿小冬和菊生。
端端回房间走到露台,抚着栏杆眺望远处,两抹淡红的云朵从天际飘过,山坡高树在夕阳金色的霞光中摇曳,连绵山麓,云雾间似含青草的香气,一时间只觉襟怀涤荡,烦恼尽消。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手臂轻轻绕过她的腰,有声音在耳边低笑:“看什么呢?”
端端抬手摸摸他的脸,“他们还在你房里?”
“他们还在商议,大概有些话也不方便当着我的面说。”
端端转过身,望着兰生的眼睛,“怎么办,到时候你上门求亲,伯父一定会对你说很难听的话。”
兰生摇头微笑,“没关系的,什么难听的话我没听过。”
端端低头不语,兰生反而劝她:“是真的没关系,我就当他是小报上的评论。每天报上登那么多戏评,你以为都是夸我的吗?当然也有骂得很厉害的,我要是整天为这个生气,也就不用做别的事了。”
端端不服气地说:“以后我也写戏评,每一篇都下足笔墨捧你,好不好?”兰生笑说好啊,她又补了一句:“你可不许嫌肉麻。”
兰生笑吟吟:“能有多肉麻?你先说几句我听听。你知道那些报混子来我这儿领钱,也要夸得有新意才行。”
“好啊,你敢骂我是报混子。” 端端抬手向兰生身上捶去,兰生含笑握住她的手往怀里一带,两个人就倒坐在躺椅上,端端能感觉到他的呼吸热烘烘喷在颈间,正要撑持着坐起来,兰生的吻已沿着脸颊落在唇上,冬日寒凉,身上却如同着了火,或许是因为饮过酒,一点星星直欲燎原。端端面红耳赤,只怕把持不定,端阳和宋鉴铭就在隔壁屋子,若被他们知道,岂不笑话?忙用力推开兰生,坐直了身子,咻咻地喘息不止。
兰生仍躺着不动,脸上晕红如醉,轻轻低笑,“怎么办,我好像学坏了。”
端端红着脸薄嗔,“当心挨打。”
兰生站起来到浴室洗了一把脸,走出来时脸上还挂着水珠,端端看着水珠由他的下颏滚落颈窝,不由目眩神移,忍不住走上前,抬起手,慢慢抚过他的眉毛眼睛。兰生抱住她,两人相拥不语,仿佛时光可以静止在这一刹那。
端端偎在他怀里,半晌才轻声道:“我要永远这样和你在一起,听你唱戏。”兰生嗯一声说:“我给你唱一辈子。”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
月亮渐渐高了,托出整个的淡青的天。两人的身影映在月亮的影子里,这一回,再不会相隔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