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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三十六、谁生厉阶,至今为梗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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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林家那场风波过去半个多月,虽然无功而返,婚事总要继续筹办准备的。椿树胡同的内院里,润凤正在站在槐树前,指挥工人悬挂彩灯彩绸,“要往左边一点,这样才对称好看。哎呀当心,这么精致的灯,可别给打了。”
旁边的兰生笑道:“筱老板,太辛苦了,快请进来歇一歇吧。”
润凤瞟他一眼:“夏老板,不用再客气了,我是帮端端的忙,不必你在这里监工。”
兰生遇到这种玩笑,总是口拙嘴笨的,也只笑笑不言。这时端端从屋子里走出来,挽了她手臂,“洋行送了手饰过来,进来帮我看看。”
一进屋润凤的目光立刻就被满案光灿吸引过去了,玉镯耳坠、胸针珠链,顿觉耀眼生花,她拿起一枚钻石戒指戴在指上,吸口冷气道:“你看这只戒指光头多好,总有五六克拉吧,我早就想要这么一只,从前敲了老王几次,他都跟我装糊涂。”
端端往沙发上一偎,笑道:“你喜欢就戴走吧。”
“瞧你这大方他劲儿,这东西要男人送的才有趣儿,要你的算什么。”润凤笑吟吟道:“就算你以前有几只旁的戒指,可这一只可是夏老板送的,难道瞅在眼里,不觉着钻石不格外大些?”
端端伏着胳膊吃吃地笑,“还真没觉得。”
润凤抬头瞅了窗外的兰生一眼,贴着端端的耳朵暧昧道,“哎,这些日子,你们就这么一个内院,一个外院住着?他晚上有没有偷偷地跑过来?”
端端搡了她一把,红着脸啐:“说什么呢,当然没有。”
润凤对着她的脸孔凝视半晌,笑叹道:“信你了,倒真是两个老实头。”
端端起身将堆在一旁凌乱的衣料理了理,感慨道:“真没想到要结婚还要准备这么些东西,有些事多亏你提点。否则我真要闹笑话了。”
润凤心里早有疑惑,端端于新娘子的准备全无经验,哪里像结过一次婚的人,纵然当初筹备诸事不必她亲力亲为,但挑选帐枕被褥、裁制睡衣浴衣这些事总不能假手于人吧。两人重逢这么久,也算无话不谈,可端端对那位尚师长竟是绝口不提。
忽听院里有人大声唤兰生,两人从窗户向外望,却是耿小冬来了,只见他匆匆忙忙拉住兰生,显是有要紧的事情要谈。端端不免担扰,润凤劝她道:“你不用想得太多,天大的事,都有夏老板扛着,你只管高高兴兴做你的新娘子就是了。”
润凤还有饭局要赴,被汽车夫接走了,端端想起耿小冬凝重的神情,始终放心不下,重新沏了新茶送到书房,在门外就听见兰生叹气道:“想不到这次事情闹得么大,竟然发电文通缉,辛大奶奶对我哭了好几次,也不知道辛大爷在外面怎么样了。”
耿小冬摇摇头,“你倒不用替他担心,这头年上台下野,隔几个月就来一回,说是全国通缉,其实他跑到上海租界做寓公,只怕比在北京的日子还逍遥快活些。”他顿了顿,皱起眉头道:“可恨的是李老三,竟趁这个时候,撺掇那几个没义气的投了季季红。”
端端大惊,忙推门进去:“耿五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耿小冬哼道:“还不是趁火打劫,季季红出了大价钱,李老三就连人带剧本都给弄给了过去。人家当兵打仗的有倒戈,这唱戏的李老三也给咱们来了一次倒戈。”
兰生接过端端手里的茶壶,给耿小冬斟满:劝道:“五哥,人各有志,由他们去吧,你也消消气。既然他们觉得兰心社不好,也省得留在这里,耽误了前程。”
耿小冬呸一声,“没有你夏兰生,哪有他们的前程?当初你去上海唱戏,那边戏院要用自己的配角,是你宁可不唱,也要给大家留饭。从李永胜到那几个二牌三牌,谁没受过你的好处?现在一个个这么忘恩负义,咱们就应该当面一个个问到他们脸上去,看这些人有什么嘴说走?”
端端心头一沉,“是不是走了很多人?”兰心社向来和睦,兰生对众人又厚道,如果不是为了和她结婚的原因,怎么会一夕之间变得如此?之前看宋鉴铭的态度,还以为兰生身边的人已经接受了她,原来他们是知道反对无用,直接以行动来表示决裂了。到底还是众叛亲离啊,她又怎能心存侥幸。
“不只人走了,还在小报上造兰生的谣言,真是一群混蛋。”耿小冬越说越怒,重重地拍向桌上的报纸。
端端拿起报纸,见上面虽未指名道姓,一入眼便知道写的是兰生。本来两人正式订婚,并不怕人说什么,只是既有尚云鹏所登讣闻在前,又有林家拒不出面在后,这些报纸便也不承认兰生订婚的是林家小姐,只说是个招摇撞骗的女拆白,又杜撰了许多情节,往他们身上泼脏水。李永胜在兰生身边既久,自然熟知他平日一些生活细节和习惯,内容真假相参,一般读者哪里分辩得出?可想而知传播开来,兰生的名声会毁成什么样子。
端端的手不住哆嗦,兰生将报纸轻轻拿开,“这些东西不必再意。”
端端恨恨道:“怎么可以这么含血喷人!”
兰生默然不语,回到书案旁,写了张支票,递给耿小冬,“五哥,你帮我一个忙,请这家报纸的总编吃个饭,让他们停了连载。”
耿小冬冷笑:“让人毁谤还要给人送钱,冤大头也不是这种做法,有这钱还不如直接送给警察厅,封了他们报馆。兰生,你现在就给殷总监打个电话。”
端端知道兰生除了辛伯荪外,跟北京许多要人都能说得上话,但他向来不肯和这些人走得太近,更不做这种以势压人的事,果然兰生苦笑道:“封了这家报馆,别家也会登,总不能家家都封吧。”
耿小冬也不过说说泄愤,报纸既然登了,再封报馆也于事无补。撤稿没希望,报馆封不得,难道就由人任意毁谤下去?虽说兰生从前说过听凭小报嘲骂的话,但那是毕竟是捧多骂少,哪像现在这样接二连三,或影射,或直言,或小说,或杂评,由人及艺,由艺及行,直将一个人从头至脚批得体无完肤。
端端焦灼万分,兰生的心态却甚是平和,耿小冬走后就一直安慰她:“人家的笔头要怎么写,咱们做不了主。等过了一段日子,社会上有新的话题,自然就没有谁再提这件事了。”
端端蹙眉道:“你倒想得开,走了这么多人,要重组兰心社谈何容易,你难道不知道这些捧角儿的都势利成什么样子?”
兰生拥住她,柔声道:“不是我想得开,我只是觉得,现在的日子再难,总难不过当初在乔金喜手下讨生活的时候,那种日子我都熬过来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何况——现在还有你在我身边。”说着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
端端也觉得自己刚才过于激动,低声道:“我不是发你的脾气,我……”
“我明白。”兰生微笑着劝她,“不过你放心,那些戏忙报混胡乱攒几篇剧评,无论是捧是棒,都是过眼云烟罢了,只有业艺精进,才是真正的本事。我夏兰生在闺阁中有良师诤友,季季红他们又怎么能比得上?”
端端忍不住笑了,轻叹一口气道:“其实我既然决定和你在一起,心里是有准备的,谁知真到这一步,还是受不了。”她咬着唇,难涩地问:“咱们两个究竟犯了什么弥天大罪?为什么伯父那么深恶痛绝,为什么李永胜可以带走兰心社那么多人?到底是他们无情,还是我们不义,是不是违背了这人人认定的社会规范,就只有死路一条?我真的有些怕,不敢想象还有什么在前面等着我们。”
兰生扶正端端的肩膀,认真地注视她,“所谓的社会规范都是人定的。你还记得‘思凡’是怎么唱的吧。‘怎能够成就了姻缘,死在阎王殿前由他。把那碾来舂,锯来解,把磨来挨,放在油锅里去炸。’你说前面还有什么,还会比锯来解,磨来挨,油锅来炸更可怕。我最怕的是那半年找不到你的日子,但是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怕,弥天大罪也好,众叛亲离也罢,李三哥他们,我自问没有什么对不住的,人不负我,我不负人。社会上的闲言碎语算什么,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不是活在别人舌头底下。端端,你也不要再怕好不好?“
端端不禁抬头望定他,这不是当初那个清刚倔强,待人援手的少年,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不觉间,他已长成为笃定沉着的男人,身如巍巍山岳,胸怀浩浩江河,握住他的手臂,仿佛能汲取无穷的力量和勇气,倚在他的怀中,又像世上的所有的忧愁都被他挡在身外。她笑着抱紧了他,只凭这一句“人不负我,我不负人。”足以证明当初她认定兰生是京城舞台第一人是多么的慧眼识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