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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三十五、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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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和兰生分别,转眼又是十多天。除了送继六太太进了一回西直门,其余时间都在西山避居。走到露台上,就能看见一带青黄的山麓,下面云雾迷蒙,村庄树木都笼在里面,绵绵邈邈与天相接,北京城就在云雾的那一头了。
回房取来笛子,悠悠吹起来,不知不觉,吹得就是《长生殿》的曲牌,一支支都是当初同兰生拍过的,吹到“小桃红”时,那唱和的声音犹在耳畔:
“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思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端端觉得自己神思愈见恍惚了,这几天吹笛的时候,那唱和声总是丝丝缕缕,缭绕不去。有一次忍不住奔出去看,唯见沉沉青山,寂寂老树,再无半个人影,或许不过是风吹松涛,人心自动而已。每每在她觉得快要忘记的时候,那人的身影就会陡然跃至心头,一言一笑,分外鲜明,相思刻骨的执念,竟生生臆想出了幻象。
周末润凤来探她,说起来也是为了躲清静,她在北京起势虽然不错,但这边名角众多,想要唱出头又谈何容易?新鲜劲儿一过,就没有叫座的力量了。戏院要减包银,冯氏自然不肯,润凤被闹得烦恼不堪,就躲到端端这里来。
中午两人到饭店来吃火锅,刚要坐下,就听见有人咦了一声,喊道:“筱老板,林小姐,好巧呀。”
端端寻声看过去,却是耿小冬站在雅间门口招呼她们,“相请不如偶遇,请进来一起坐。”见二人不动,又笑,“有什么好客气的,都是老朋友了。是不是,林小姐?”
端端推辞道:“还是不打扰了,我们——”
耿小冬却转脸向润凤含笑相邀,“筱老板,宋先生也在这儿,您想改哪段流水,排什么身段,难道现钟不打,倒去炼铜?”
润凤笑吟吟道:“像你们这样要戏院有戏院,要捧家有捧家的红角,怎么也在这儿躲清闲。”一边说,一边走进雅间。端端也只好跟了进去,果然除了宋鉴铭,兰生也在座,两人目光一触,便即各自转开。
大家寒喧几句,锅子就开起来,席上耿小冬谈笑风生,润凤间或向宋鉴铭请教几句,兰生和端端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端端食不知味,却听耿小冬道:“干喝酒太无聊,不如我给大伙儿讲个故事吧。”他咳嗽两声清了清嗓子,“这戏文上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我今天讲的却是个反例。话说从前有个小后生,爱上了一位官家小姐,这官家小姐待他也不错,可到底眼界高,石榴裙下的臣子也多,她就今天爱一个秀才,明天嫁一个将军,后天又掰了,这颗心呀轱辘似的转来转去,她也不怕转出心脏病。”
“五哥!”兰生喝了一声,低头饮了口闷酒,“别说了。”
耿小冬挟了一筷子涮肉放到嘴里,“你急什么,我还没讲完呢。只说这小后生有点儿死心眼,总想天长地久,可惜那小姐最后还是把他给抛了。他就三魂不见了七魄,飘飘荡荡去找月老求情。月老说,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那小姐托生的时候,阎罗王错把一块金刚石放在她的胸腔里,所以一颗心又硬又冷,像这样石头做心的人,根本无情无义,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兰生酒杯啪地脱手,酒水淋了一身。
端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扶着桌子站起来。宋鉴铭向耿小冬笑骂道:“噘嘴骡子卖驴价钱,倒霉就在你这张嘴上。”又打圆场,“都吃好了,大家一起走吧。”
兰生他们住的辛伯荪的别墅,就在小隐寺右边,彼此相距不远。空气虽冷,天空倒分外洁净。前几天下了雪,各处山石上尚有积雪未融,树木杈杈桠桠,一阵风过,便抖落大片飞絮。几人从饭店出来一路同行,没走多久,端端就发现兰生步履有些缓慢,心觉有异,也放缓了脚步,低声问道:“你怎么了,是受了伤么?”
兰生淡淡道:“只是练功的时候受了点轻伤,不要紧。”
端端忙问:“是伤了哪里,严不严重?
兰生不答,却停下来扶住了树身,眼望着茫茫雪景,怅怅道:“这便是西山晴雪么?原来只是这样。”
端端听他叹气,似有无限惘然,忍不住解释,“这里有个典故,当年金章宗游西山时,看到雪后初晴,曾吟诗说:‘西山御屏江山固,积雪润泽社稷兴。’历代皇帝大概都喜欢这两句的好彩头,一代代传下来,“西山晴雪”就成了燕京八景之一。真正的景色可能也不觉怎样看好。”
兰生的目光移到她的脸庞上,深沉平静,却似有惊涛骇浪扑面而来,端端只能狼狈避开。想当初两人在西山拍曲,正逢大雪,第二天因急着回城,错过了同看“西山晴雪”的机会,想不到会在此时此刻重临旧景,可却到哪里去寻当日那“不识愁滋味”的少年心境,端端突然之间就觉得胸口特别疼。想要说些什么,脑子里却空得像洗过了似的。
风吹落梅枝的积雪,扑簌簌打在肩头,端端惊了一下,蓦地发现其他人都已不见,周围只剩下他们两个,犹疑道:“你……”
刚说了一个字,就被兰生打断,“我一直给你留着包厢。”
端端低声道:“我最近……没有时间。”
兰生苦笑一声,“借口也不想个好些的。”
端端心中恻然,“你回去好好修养,别急着登台。回去吧。”说着转了身。
兰生却在她身后不动,她听到他的声音冷冷道:“你说不想因为一己私心耽误我的艺术,可是你心里真在乎我的戏演得好不好吗?既然连看一眼都不肯,当初又何必说得那么冠冕呢?”
端端被他的话钉住脚步,一口气堵住喉咙口,噎得眼圈都红了,回头瞪视着他,“我不在乎么?上月二十五日夜场《汾河湾》,二十七日日场《得意缘》,上座八百多人。这个月初,银行公会你演《游龙戏凤》临时抓哏,有戏评赞说十分天资,十分学问。上周福公爷府上《战金山》,报上说夏某人在旦角中武工独具根基,《战金山》之擂鼓精彩绝伦,当今无人能匹。我说的对么?”她虽然没有去看他的戏,却对他这段时间演的戏如数家珍。
兰生的目光慢慢变得柔和,但仍旧固执地追问:“那你为什么不肯来看?我答应你,梨园皇帝也好,伶界大王也罢,你希望我做的,我一定为你做到。
端端别开脸,咬唇道:“何必呢,多见一次,就多痛一次。何必这样互相折磨。”
兰生神情凄然:“你以为,不见面就不痛了吗?还是你不见我,就不痛了。不错,你一向比我忍得。”
淡淡的句子,宛如巨石砸下,直砸得端端周身骨骼都要零散,眼中立时起了一层薄雾,种种愁苦、挣扎、委屈、激愤纷至沓来,让她微微仰起下颏,傲然道:“我当然比你忍得,我的心是金刚石做的,我本来就是任性妄为的人,可以今天爱一个,明天嫁一个,后天再爱一个。只要不见面,我就不痛苦,只要不见面,我就能慢慢忘记你。你想娶我是吗,你不怕娶了我之后,我又爱上别人——”
一句未了,兰生已将她拉到怀里,用唇堵住了她下面的话,热切之中,又带着深深眷恋与绝望,缠绵处透肌浃髓,端端犹如身置火海,虽极力要矜持冷静,却禁不住渐渐消融,渐至魂销骨软,眼眸半开半阖,慌慌荡荡,不知所可。
他终于放开她,捧起她的脸颊,“我知道你不会。”
她推开他,急促地喘着气,不敢再靠近,只恐心堤摧垮,溃不成军。
兰生斩钉截铁、一字一句,“我们在一起,我会让你舍不得离开我。”
端端含泪摇头,“别再说了。”
兰生的声音又涩又哑,“你轻飘飘丢下一封信,一走了之,可想过这半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去找你三哥,找继六太太,找你的同学,甚至去托人打听你外地的亲戚。我在一家又一家的报纸上登广告,可是又怎么能找到一个存心躲避的人?我每晚在墙外听你吹那凄凉的曲子,心里是怎样一种折磨?你说天不假缘,可如果我们注定没有缘分,又为什么让我在天津遇上筱老板,为什么让我在戏本子上认出你的字迹?可见老天爷也可怜我寻你盼你的一片苦心,咱们何苦拗天而行,自己不给自己活路儿走。”
端端只觉五内如催,双膝麻软,不禁伏倒在雪地上大哭。
兰生踏上一步扶起她,眸中熠熠有光,“你看重了我,却没有看重你自己。你不清楚自己对戏的眼光见解已经高过许多行内人,而逆耳忠言,也只有最最亲密的人才能毫不顾忌对我说。你和我在一起,难道真的只有阻碍,只有拖累?难道就不能亲手成全一个你眼中天生立于舞台中央的夏兰生?”
端端只觉轰的一声,一股热气涌上来,涨满胸臆,连带身体都微微发烫了,冷风吹在滚烫的肌肤上,竟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行至死地的人,骤然发现生机,但又因绝望太久,犹自不敢相信,以至精神上有些麻木。
兰生伸长手臂,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叹息道:“你让我当世上并无林端端,但是世上明明有你这个人,我又有什么办法把你从心里头赶出去?咱们一起经过那么多事,你能当这些全都是一场戏吗?就算是戏,也该要演一辈子的对不对?哪有你这样不守承诺中途退场的?留我一个在台上痴痴傻傻,撇我一个人在世上孤孤另另——”
她紧紧攀住他,只恐一松手,又堕入窒息无助的渊底。
他眼眶湿润,神情温柔,“你知不知道,我一点儿也不想和你白头翁媪天涯重逢,我只想每天和你守在一起,看着你……头发慢慢变白,也让你看着我头发慢慢变白。”
端端迎上那凝望自己的目光,千般执着,万种深情,一瞬间心中似大海狂潮,汹涌着向外扩散冲击,直冲得城墙坍塌,堤防溃倒。
或许他们在一起,并不是只有伤害毁灭,或许她可以亲手成全一个风华绝代的夏兰生!
她爱的人历百劫而不悔,一次又一次地努力,她为什么不能为他奋力一搏,拼将这“白头翁媪,天涯相逢”换作“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呢?
她倚在他胸前,用力点头:“好,我们……都要看着对方的头发……慢慢变白。”
兰生颤抖着将她揽得更紧,端端也伸手回抱。两人自分别半年有余,其间几经辗转,未相逢时两处相思,各自煎熬,既相逢时咫尺天涯,苦苦压抑,到此刻才抛开重重顾虑,两心合一。此刻虽身置雪地冰天,心中情怀却旖旎如春,又好似万里归来的孤雁,只把对方当作了自己唯一的暖巢,唯盼半世安稳,再无风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