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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三十四、寤寐无为,中心悁悁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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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开了心结,润凤才肯收支票,端端问起她新签的戏院,原来还有一段插曲,是上一位台柱惹了祸连夜出逃,戏院老板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肯请坤伶的。更让人想不到的是那位出逃的台柱竟是小莲芬。
事情的详细情形,润凤也不太清楚,端端担心继六太太,送走了润凤,就急忙雇车赶去继家。
继家几乎每天都响锣鼓点儿,但今天却分外寂寥,六爷六太太都不见客,端端报了名字,六太太才肯出见。她穿了一件淡青绸袍,不施指粉,眼角隐现细纹,竟似老了十多岁,两人虽不过半年未见,却大有物是人非之感。六太太拉着端端的手叹道:“你这傻孩子,当时没有地方去,怎么不来找我?”
端端眼中酸涩,唤了一声六婶,继六太太垂泪道:“你若是晚几天来,我也不在这里了。”端端忙问原因,六太太也不隐瞒,原来小莲芬新结识一位坤伶相好,在家里私会时恰被继六太太撞破,撕打起来,那坤伶一脚踏空,从楼梯上滚了下来。坤伶的哥哥是个泼皮,倒了摇钱树,直要小莲芬赔命,小莲芬知道非有巨款,不能脱身,几番苦求继太太,继太太却哪里肯出钱送给情敌家,小莲芬走投无路之下,只有连夜奔逃。
谁知那泼皮竟找到继六爷,说了许多腌臜话,惹得六爷大怒,解散了票房不说,回家又和六太太大吵,并收了她管家的钥匙,六太太怕过几日大报小报登出来,情状更为不堪,便打算回奉天娘家躲过这一阵再说。她边诉边骂,把小莲芬恨得咬牙切齿。
“女人就是这点不好,相处得时间越久,越难抽身出来。其实凡是唱戏的,良心早被狗叼去了,哪有什么真情意?嘴上说爱你,心里只爱你的钱,只要钞票够,甚至男的女的他都能不在乎。也就是我们傻,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继太太恨恨道:“我和你说,只要入了这一行,就算本来人不坏,混上几年,那些歪门邪道也就不学自会了。还是你脑筋清楚,和那姓夏的断了,省得像我这样,给害得不人不鬼。可别真去相信什么爱情,那才是猪油蒙了心,早晚一天头破血流,我不就是现成的例子?”
端端不知怎么安慰她才好,陪着六太太吃了饭,离开时已是傍晚,仍没有见到继六爷的面。她站在联珠楼前,只见地上积雪尚存,露着半青半白的石阶,几棵庭树在空中杈杈桠桠,抖着几抹料峭寒意,不要说箫鼓俱静,就连过去的草木花香 也不知道去何处去寻觅。端端在楼前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慢慢推开侧门。
正门前有客人到访,却是不受欢迎的,老门房手拿着扫帚,不住挥动,口中骂着,“唱戏的没一个好东西,我们老爷从前真是糊涂,才招了这些畜牲到家。”
端端不由走近几步,只见那人泥塑木雕一样,只在站在原地不动,老门房仍在喝骂,“都说了不想见你们,还不快滚。” 又是几帚扫过,大门砰地一声,紧紧合上。
被逐的那人徐徐转过身子,和端端打了一个照面。端端心头猛跳,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思之念之、无时或忘的兰生。端端自回北京后,两人一直没有见过面,兰生和润凤一起唱戏,不会不知道她已经回来,但他既说过不再纠缠,就真的再也没来找过她。
端端在西山深居简出,除了去几次宣南画社研究画法,向老先生们讨教外,极少进城,不想今天却在这样尴尬的情境下和他相遇。她心中五味杂陈,又想见他,又怕见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开。
兰生望着她,自嘲地笑笑,“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端端怔怔不语,似乎没明白他的意思。
“那样要好的两个人,也会一朝反面成仇。如果当时不走,会不会也会步了他们两个的后尘?戏子无情,为了这样的人多么不值得。”他缓慢地说,一句句仿若质问。
端端微颦起眉,不愿意听到这样的话,摇头道:“你不一样。”
“不一样?”兰生哈哈大笑,冷声道:“有什么不一样?我早就知道六太太和莲芬的事,却和旁人一起瞒骗继六爷。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端端低声道:“我也知道这件事,我也没有说。”
“你是女孩子不便启齿,双方又都是你的长辈。”兰生一字一句:“而我却是身受六爷许多好处,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欺侮,自己只站在一旁袖手旁观。”
端端知他自责,心中一软,柔和了声音宽慰,“疏不谮亲,事情说破了,后果也不是你能承担的。”
兰生哑声道:“那不过是自私的借口,我们这些人是有多么卑鄙猥琐,任意挥霍着六爷爱戏的痴心,可是莲芬那里,我有什么资格劝他——”他顿了顿,低笑了一声,“在我做着同样事情的时候。”
端端不禁退后一步,手按胸口,却止不住那种痛感,耳畔传来他压抑的声音:“你知道我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上门么?其实我希望六爷能够痛痛快快大骂我一场,这样我的心里才能好过些,可是他却连我的面都不肯见。你也不想见我是吗?所以那么爱看戏的人,连堂会戏都可以忍住不去看。”
他双目通红,一步步逼近她,“是不是后悔自己一时糊涂,赌气和我这样的人在一起?我说不再来往,正合了你的心意吧。现在有没有觉得庆幸,庆幸当初逃得快?”
爱情的短暂一如生命,正因为短暂,才见其珍贵,但两相比照,爱情又不能像生命一般长。端端想不到,继六太太和小莲芬这件事,对兰生的刺激比对她还要大。或许之前的话说得再绝决,心里总存着万一的幻想,但是现在猛然将残酷的现实结局掀翻在眼前,才真切地感受到那种绝望。
寒风吹着脸孔,连耳朵都冰成一片,心口却像揣着团火,无论如何,她不能让他这样贬低自己,咬咬牙,瞪视着他道:“你说的这些,你自己信么?”
兰生惨笑,“那我该信什么呢?信你写给我的那些话么?你说自己世上最亲厚的人是我,可是却那么轻易就把我抛下了。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要救我出师,同我拍曲,为什么要送我行头,找我合唱,让我觉得……觉得你不再是云端上的人,让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在一起的。”他紧紧抓住端端的手腕,“难道这一切,都是逢场作戏么,难道你的戏,做得比我们这些戏子还要好吗?”
他额上隐隐迸出青筋,眼中爱、恨、悲、怒,纠结在一起,又似缠绵依恋,又似怨愤控诉,比起平日温润清和的模样,简直像变了一个人。
端端手腕被他捏得发痛,本想发怒,可是一触到他眼中的闪烁的泪光,一颗心又复软弱,忍痛道:“兰生,你别这样——”
兰生茫茫然退了几步,缓缓自语:“我在胡说什么呢,像我这种踩在泥里的人。怎么还敢要求你?刚才那位老人家说得对,六爷不该让我们上门,不该豪爽好客,爱戏成瘾,更不该把我们这些戏子当成真正的朋友。你逃得对,逃得好……”他神情狼狈,脸上布满了矛盾挣扎。
端端又怜又痛,狠心喝道:“夏兰生,你给我站直了。小莲芬是小莲芬,你是你,算就人家骂戏子无情,骂中了九十九个,又能代表什么?不错,你是对不起继六爷,不只对不起他,也对不起宋先生、耿五哥,对不起他们对你的期许,更对不起我……对不起我对你的看重。”
她凝视他,“因为看重你,才助你出师,因为看重你,才和你同台唱戏,也因为看重你……才离开你。”说到这里,喉咙不禁哽咽住,深吸一口气,续道:“大家这样看重你,你凭什么愤世嫉俗,凭什么自轻自侮?不相识的同乡上门告帮,二话不说拿出钱来,这样的人会是卑鄙的吗?唱对台的同行送来食物,毫不疑心的吃下去,这样的人是猥琐的吗?你当我林端端是什么人?我——喜欢的又是什么人?”
她说完这番话,就大步走开,一路走,眼泪一路洒落下来。街头行人稀少,连黄包车也没有几辆,端端满腹郁气,一腔激愤,也想不起来坐车,只低着头不停地往前走,穿过一个又一个胡同,走过一条又一条的街道。
天色近晚,西北风又大,家家户户都关上了门,只有临街的酒楼隐约传来五魁八马的豁拳声,还有胡琴咿咿呀呀拉着,热闹中又带着凄凉。端端迎着风走了一路,人有些疲倦,抬眼已是北海公园附近。
冬天的北海仿佛水墨点染,亭阁高立,松柏森森,她从北岸走到南岸,路面上结着冰雪,端端一不留神,脚下趔趄,就要摔倒,这时有人冲过来揽住她,她就摔倒了那人身上,两个人跌在一起。那人用双臂牢牢护住她,温暖的怀抱,熟悉的气息,瞬间笼罩了她,原来他竟一路无声地跟在她身后。周围的景物都暗下去,暗下去,只剩彼此怦然如鼓的心跳。他抱着她,喃喃道:“怎么办?天津说过的话,我好像做不到了。”
端端心头酸麻,抬起头,想伸手去摸他的脸庞,手指却怔怔停在半空中,六太太和小莲芬殷鉴不远。继太太躲到老家避风头,小莲芬只怕此生再难回北京唱戏,难道真要兰生步他后尘不成?她用力推开他,霍地站起身来。
兰生却坐在地上,没有起来,眼睛望着不远处的湖面,那边有几个青年男女正在冰冻的湖面上滑冰,你来我往,穿行如飞,衬着冰雪妆点的楼台亭阁,宛如画卷中人,一阵风过,就传来嘻哈笑语声。兰生也跟着笑了一下,轻声道:“真羡慕他们。”
端端低声道:“你回去吧,别让人认出来。”
兰生恍如不闻,“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做过很多梦,其中就有这个场景,可是这个梦醒得太快。端端,你都不肯让我的梦做得久一点。”
端端不忍再听下去,转身欲走,兰生却牵住了她的手。她背着身,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听见那低沉、带着些许求祈意味的声音:“来看我的戏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再去纠缠你,你一定、一定要推开我——就像刚才这样,但是不要连我的戏都不看。”
端端只觉蚀骨酸心,再难禁受,用力抽出手,急忙大步而去。兰生,我不是不想看你的戏,而是不敢去看,你不知道,推开你要花多大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