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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

  •   兰生这段日子因赶的堂会过多,一天睡不了几个小时,嗓子也有些失润,一天广德楼唱完戏,刚回后台,就见他师傅乔金喜瞪着眼骂:“怎么了,嗓子逛公园去了?软毛歪嘴的东西,才吃几天饱饭,就学会偷油了,怎么不回家当大少爷去?”
      兰生低头不语,一同下场的武生耿小冬看不过去,拉过乔金喜劝了几句,又赞兰生唱做俱佳,自己和他配戏很对劲儿,自己最近得了个新本子,打算找他一起排出来,乔金喜这才转怒为喜。
      兰生晚上演罢夜戏,回到家,刚和师弟菊生说了几句话,就见乔金喜托着烟袋从里屋出来吩咐:“继六爷叫人打了几个电话,叫你去东兴楼吃饭。继家是咱们的财神爷,你腿脚麻利点儿,别磨磨蹭蹭地让人家等。”
      兰生匆匆赶到东兴楼,茶房引着他进了一间雅座,耿小冬坐在最外面,起身拉他入席,笑说:“你怎么才来?我们早就到了。”
      兰生抬眼望过去,只见在主位上坐了一位珠围翠绕的艳装丽人,却是继六爷的太太,左边是一位陌生的女太太,还有一位就是那日替她按笛的林姓少年,只不见主人继六爷,便问耿小冬,“六爷呢?”
      继六太太笑道:“他本来是要来的,快出门的时候,被王督办请去了。所以只好我替他来做这个东。”
      兰生不料她突然接话,只好恭恭敬敬回答:“这怎么敢当,其实太太派人给我们一个电话就是了。”
      耿小冬想起还没人给他们正式介绍过,便逐一引见,介绍到那少年时,说这位是林四爷。兰生向众人鞠了一个深躬。
      “何必这么多礼,快请坐下。”继六太太款款让客,让人如沐春风,“尝尝这里的烩鸭条,用的可是东三和的老糟,别处再没这个味儿。”
      兰生应了,坐在耿小冬身边,旁边正是那少年。他闲闲地拿着筷子在白地蓝花的瓷碗时随意划着,忽然转头问兰生:“夏老板,前天听您的戏,那句‘见哑奴她教我把乌云扯乱’的‘乱’字,好像跟平时不太一样。”
      兰生心中一动,那日偶然一改,用了鼻腔共鸣来唱那个字,这样细微之差,他竟也听得出来,不由抬头注目,只见他一手支颐,雪白的手腕衬着青花细瓷,那颜色竟有些炫目,定了定神答道:“以前唱的好像单薄了些,那天就试着改了一下。”
      继六太太笑向那少年道:“还是你听得仔细。”
      “我听戏是有些过分重字眼了。”少年笑说,“大家都说我挑剔。”
      “重字眼也是应该的。”耿小冬顿一顿,“不过有的时候,字正了腔就不能圆,咱们为了唱得好听,不得不舍字就腔,像谭老板,王老板,他们也不敢说嘴里没一个倒字。”
      “那是唱词安排不当,也不是不能改的。”少年说起戏来倒颇认真。
      继六太太打断他们,“又不用咱们写戏编腔,谈这些做什么,还是再添几样菜吧。”转脸向那少年道:“端——,阿端,你来写。”
      那少年自然是端端了,待堂倌拿了纸笔来,她就铺纸援笔开列菜名,见兰生凝神看她写字,便抬头向他一笑,兰生赞了一句:“您的字写得真好。”
      “我这几笔算什么呀,比我好的可太多了。”端端笑着开了四五样菜名,加上桌上的现有一共有□□样菜,念给众人听了。耿小冬说:“我们几个人,怎么吃得了这么多?”
      继六太太笑道:“谁让你都吃光了,不过是各样尝尝味道,你们想喝什么酒?”嘴里说的是你们,眼睛却觑着兰生。
      兰生推辞,“这几天嗓子不太好,不能再喝酒。”
      “那就要一壶苹果露,意思意思。”
      一时酒菜上来,众人边吃边谈,继六太太十句里有八句话是同兰生说,问他最近排了什么戏,包银满不满意,赶场累不累诸如此类,端端冷眼旁观,见兰生眉不轻扬,眼不斜视,问什么答什么,一句多余的闲话没有。
      继六太太却不觉兰生冷淡,听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男孩子特有的清和,更觉得这人可心合意,无处不好,柔声道:“你怎么不吃菜,不合口味么,那就喝杯酒吧。”斟了一杯苹果露递给兰生,兰生仍说嗓子不好,不敢喝。
      “这又不是什么花雕白干,简直跟汽水差不多。”继六太太的声音越发温柔,“夏老板,你难道要我站起来敬你么?”另外那位太太也帮着劝,只有端端不说话。
      兰生无奈,“那就只喝一杯。”
      继六太太见兰生低着头,头发又浓又黑,跟上好的徽墨一样,发梢略略带点卷,脸颊上晕着几分红,越发显得稚气,不由心下就软了,“只喝一杯也行,给我们唱点儿什么来抵数吧。”
      兰生不便再推,将这杯苹果露喝了,问道:“几位想听什么?”
      继六太太想了想说:“平时皮簧听多了,来一段昆腔吧。听说夏老板新学了‘补恨’的全套曲子,今天可要一饱耳福。”顿了顿又笑,“如果不想唱,喝酒也行。”
      兰生推开酒杯,站起身来。“那就现丑了。”
      继六太太微微一笑,转身从墙壁上摘下一支竹笛,其时饭馆常有票友来消遣,每间房的墙壁上都挂着笛子胡琴这些伴奏乐器。继六太太将笛子递给端端,“没有家里用的好,将就吹吹吧。”
      端端掏出手帕来抹净笛孔,淡淡道:“先唱一支‘小桃红’吧。”试了试音,徐徐吹起来。
      兰生喝口开水润润喉,轻声唱道:“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思万转情难灭。双飞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那笛音宽亮清和,正配自己的嗓子,连中有断,断中有连,衬得字字清洌,如泉水润过耳畔,顿挫转折,无不妥贴。他自唱戏以来,难得有唱得这样舒心惬意的时候,不由越唱越自如,连继六太太这样对曲子极熟的人,听到宛转缠绵处,也不由心旌摇曳,恨不能替那曲中人上请天阙,补恨填愁了。
      曲清笛美,相得益彰,外面也有不少客人停下杯筷,侧耳倾听,对面雅座掀起了门帘,却是两个女郎,其中一个不过十八九,两只清水杏仁眼,不住向这边顾盼着。相貌未见绝色,但一笑之间却让人觉得桃李初绽,满眼春色。
      耿小冬低声问兰生:“你说她在看谁?”兰生摇头说不知。
      这时堂倌进来,走到端端跟前说:“对面那位小姐夸您笛子吹得好,请教先生贵姓台甫。”
      耿小冬呵呵一笑,“林四爷,这小妞儿眼睛真毒,一眼就看出咱们几个里头,您最阔。”
      继六太太沉吟道:“这姑娘倒像哪里见过似的。”
      耿小冬又扭头仔细盯了两眼,终于想起来,“这不就是唱髦儿戏的那个二路花旦梁润凤么?身边是唱丑的程三宝。”
      “可不就是她们么?”继太太不由失笑,“亏她长了那么一双大眼睛。吊膀也会吊偏了,放着你们两个不理,倒去勾搭阿端。”
      “我们两个穷唱戏的,哪能跟林四爷比。”耿小冬撇嘴。
      端端向对面望去,那个润凤姑娘也正看过来,四目相投,又是嫣然一笑,端端觉得有趣,不觉也是一笑,那姑娘倒低了头。端端便同那堂倌说:“我姓林,行四。”取过纸笔,含笑写道:“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写好了折成方胜,叫堂倌拿到对面去。
      过一会儿堂倌过来说,那姑娘请林四爷有时间去游艺园捧场。端端抬头,见那女郎已放下帘子,也不知道她明白了没有,这时却不便解释,也就一笑而罢。
      继六太太对着兰生轻叹道:“我还以为自己唱得不错呢,这一比,才知道不成,你一会儿教教我吧。”说话间眼波流转,含笑凝睇。
      兰生再也坐不住,望向耿小冬,耿小冬却不与他对视,反而转身去和另一位太太说话,兰生暗中踢了他一脚,抬头向继六太太道:“六太太,真不好意思。太晚回去,师傅要发脾气了。”
      “你就说是我留你教戏,他敢怎么样?”
      兰生默然,耿小冬这才徐徐开口:“他是不敢和六太太罗嗦,就怕兰生回去遭罪。还是等过几天,兰生去府上的时候再说罢。”
      继六太太方不再留,耿小冬也跟着告辞,和兰生一同离开,临走的时候,继六太太还殷殷嘱咐,让他们闲时常来继府玩,不必定等继六爷他们票戏的日子。
      两人出了东兴楼,耿小冬便吃吃笑,兰生给他笑得发愣,问道:“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这会儿我才闹明白,赶情咱是来给夏老板挎刀来了。”耿小冬一脸促侠,“你求求我,莲芬那边,我给你兜着。”
      “兜你个鬼,我刚才给你眼色,你怎么装看不见?”兰生冷哼道:“下次误场再要我马后,看我还管不管你。”
      “哎呀好兄弟,我最后不是替你说话了么,要不你现在能走得了?”耿小冬顿了顿又笑,“刚才那个小妞儿真是眼拙,怎么不理你我,倒看上那个娘娘腔的林四爷?”
      “林四爷一表人才,女孩子喜欢他,有什么希奇?”
      耿小冬叹道:“算了,谁让爹妈没把咱生成小白脸呢,小娘们都爱你们这个调调的。”
      兰生笑呸一口,“那你赶紧回炉重做吧。” 两人笑闹了几句,各自坐车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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