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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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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这天开始,兰生的戏码就挪到广德楼的倒第三了,有时候也和人配戏唱压轴,饭局便随之多了起来,初九这天是继六爷家票房票戏的日子,兰生和小莲芬都在被邀之列。
继六爷在什刹后海有一住大宅,平时票友雅集常在此处。春庆社的马车一到门口,继府就有人迎出来,听差引着二人进了大门。沿回廊转入后院,过垂花门,只见一个花园。继家花园与别处不同,花木掩映,泉石穿凿,都见匠心独运。走了一段路,远远近近的,听见笛韵清歌,渡水随风飘送过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兰生听在耳中,觉得咬字虽好,也未见特别,那笛子却吹得却九折三回,宛转非常。再走几步,就看见有一位女太太在水阁那边舞着袖子唱:“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小莲芬小声向兰生道:“是继六太太,上次堂会,你也见过的。”
兰生听小莲芬说了才想起,乔金喜曾领他拜见过的。再看给那继六太太吹笛伴奏的是一个穿学生制服的少年,戴一顶呢帽,远远的瞧不清面目,唯见那执笛的双手在阳光下显得分外莹白纤细,身旁小莲芬自言自语,“这人是谁,不像行里的呀。”又哼一声:“继六爷好大方,咱们别扰了人家的雅兴。”竟不跟继六太太打招呼,径自走过去了。
兰生搭春庆社唱了一段时间戏,也听到过一些闲言碎语,本想继六爷好捧角,小莲芬常来常往,家里女眷不大避嫌疑也是有的,所以也未深信。这时看他模样,倒真像有几分醋意似的。
两人穿过回廊,沿着碎石子路,来到一座小楼前。兰生自幼学曲,也识得几个字,见上面短额横书:“联珠楼”三字,拾级上楼,进了一间大厅堂,只见屋里铺了一张墨绿绒毯,直铺至丝绒沙发,旁边檀香木多宝格架,左右墙上挂着各种名人字画,正前方是一个搭好的大戏台,已有人在上面彩唱。
继六爷一见他们,就含笑走过来,“怎么来得这么晚,里面都扮上了。”兰生和小莲芬忙上前行礼,继六爷一边扶,一边拉住小莲芬的手,“一会儿你陪我一段。”
“六爷想唱什么?”
“游龙戏凤,我扮正德帝,你来李凤姐。”继六爷嘴里哼唱,“好人家,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朵海棠花。”
兰生是初到,这群人中也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小莲芬给他介绍,一时也记不了许多,有一位林端阳林三爷见了面,就先道歉,说自己四弟任性胡闹,又赞兰生戏好,性情更好,极尽倾倒之忱。兰生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冬青旧主林四爷的堂兄,和继家是多年世交。
据小莲芬说,这位林三爷的祖父仰止公曾做过前清的户部侍郎,公余顾曲,浸润颇深,那时继家几位少爷也常去请教,端阳的父亲和二叔也常到继家票戏,后来他二叔从政,做了府秘书长,便少有那样的闲情逸致了,倒是端阳这一辈承其余绪,做了继家票社的常客。
一众人过足戏瘾后,到花厅用饭,继六太太早吩咐人把酒席摆好,端阳招呼兰生坐在他身边,行过几回令,便有人吆三喝四起来,兰生不善饮酒,也不爱和别人说话,只静听那些官场戏坛的一些奇闻佚事。
右边的小莲芬忽然趔趄站起,向他身后躲闪,口中直嚷,“我可真的不能喝了。”那敬酒的人却笑着逼近,“我敬的酒不喝,继六爷敬你的怎么也不喝,这没良心的,人家白把家里的海棠花给你插了吗?”
小莲芬软语央道:“刚才喝了好几杯,现在头晕得很。”那人仍不依不饶,小莲芬没办法,便将兰生一推,“他喝的少,让他替我一杯。”
那人喷着酒气笑,“你和继六爷该喝个双杯,现在既找兰生替,那边也该端阳替。”这位和端阳是牌友,一向玩笑惯了,夹了夹眼睛,“我安排得够贴心吧。”斟了两杯酒,一杯递端阳,一杯递向兰生。
兰生脸色微变,小莲芬扯了他一下,“没事,闹着玩的。” 只听端阳直说胡闹,两人都不接,那人又咧着嘴笑:“喝双杯而已,又不是让你们喝皮杯,现在害臊,不是地狱门口念弥陀,修(羞)得晚了。”
正在闹不开的时候,听得门口一声轻笑:“呀,已经开席了,还有我的位置么?”
兰生转头望去,却是上午在花园陪继六太太唱曲的那个少年。却见端阳站起身,皱眉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就来不得?”那少年略略偏过头,目光清亮如水。
众人都望向他,继六爷已经喝了不少酒,似乎认得,摇晃着脑袋,乜着眼道:“这不是端——”
端阳一把将他按住,打断道,“六叔,您喝多了。”他也不给众人介绍,吩咐加把椅子,让那少年在他身边坐下,那座位却正在他和兰生中间。
少年含笑向兰生招呼一声夏老板,兰生不由讶然,不知他怎么认识自己,欠欠身,“对不住,您是——”
少年指了指端阳,笑道:“他是我三哥,我行四。”
“原来是林四爷。”一句话刚出口,兰生蓦地省起,原来就是他。先前还想不知是个怎么样的轻薄子弟,谁料到竟是这样一个满面秀气的少年。
那少年一笑,“我已经被三哥骂过了,事先也没看那里面装的是什么,真是太唐突了。夏老板别见怪。我自己罚酒一杯。”见端阳面前放着一杯酒,顺手拿起来仰头饮了。兰生要拦时已然不及。
众人看见都笑了起来,少年被笑个了莫名其妙,“怎么了,这酒喝不得?”
旁人还未解释,先前那位司长已开口取笑:“本来不想见怪,这时候也要见怪,这酒原是斟给端阳和兰生饮双杯的,谁知让你这个做兄弟的给拔了头筹,不是占兰生的便宜?”
兰生心里恨极,要紧攥着双拳才能控制住自己不揭案而起,却听那少年冷冷道:“悦其艺而仪其人,大家不妨做个朋友来往,何必口下无德,开这种谑而又虐的玩笑呢。”
席上诸人都笑嘻嘻地跟着起哄,听了这句,不觉冷下场来,兰生却是心中一动,想不到他那样的人,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先前敬酒那人给说得讪讪的,半晌方强笑道:“端阳,令弟年纪不大,真是好口才。”
端阳笑道:“别怪他说你,也闹得太不像了。”
众人都改容帮腔,说人家斯斯文文的少爷班子,哪吃得消你们那些顺口胡噙的话。取笑了一通,又重新饮酒划拳,那少年只是微笑旁观,偶尔问兰生两句话,也不见怎么刻意兜揽。
饭后清唱消遣,兰生和端阳配“浣纱记”一折,那少年给他们托胡琴,他一手按弦,一手拉弓,虽是平平常常的姿势,却有一种说不出潇洒秀逸,一把琴也拉得也疾徐有致,神足气满。谁知端阳唱了两句就嫌调门高。
少年却笑他嗓子差,起身说:“不如我来替你唱吧。”将胡琴递给端阳,自己走到兰生身旁,念白道:“如此娘行听了。”
他双手打个揖,微微扬着脸儿,双眸灿亮,哪像个落魄江湖的伍明辅,分明是踌蹰满志的小周郎。
“未曾开言我的心难过,两眼不住泪如棱……”
一段西皮二六收放自如,凄凉处催人泪下,只是……兰生觉得似乎哪里有点儿不妥,偏偏又说不出来。
那少年见他出神,眼中忽然闪过一丝狡狯,待唱到“只剩下子胥人一个,穷途落魄受折磨。”一句时,本该兰生的浣纱女接唱,他却别出心裁,突然长叹了一声:“唉——”他这一长叹不打紧,却占了兰生的板糟,把兰生僵在当场。
座上大多是行家,哪有听不出的,都不免好笑。
兰生被他占了板,半晌张不开嘴,一时间只觉座上众人的目光都射到自己身上,犹如芒刺在背,真是尴尬极了,那少年却含着笑容望过来。兰生面红过耳,直到端阳把过门重拉了一遍,才长吁口气,接着唱了下去。
一折戏唱完,端阳低声斥道:“怎么平白无故地又捉弄人?”
那少年挑挑眉毛,“开个玩笑罢了,人家夏老板都不生气。”说着向兰生粲然一笑。
兰生也不能当真和他生气,回到座位,才发现刚才这一番窘急交加,连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那少年又给继六爷托了一出“碰碑”,兰生这时静坐细听,才品出其中的好处来,唱的人有几处抽丝垫字,胡琴一托,就不着痕迹滑了过去,看他年纪也不大,怎么胡琴就拉得这样好,想来世家子弟,不难请来名师传授,不过自己若不是真心喜欢,也难到这个地步,只是这人的性情也未免太促侠了些。
忽听小莲芬轻咦了一声,俯身过来低声问,“你难道没看出来么?”兰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要详细问时,他只嘻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