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抄》尹华铃

24、伶人扣·十三

　　虞嫣甩甩手，手背上只有一点白印子，几秒钟后那里就恢复了血色，她丝毫不带痛苦表情地退回到道士身旁，而另一方颇有气势的鲨鱼牙崩折了一排，半面美人半面怪物的东西呜咽着用凶狠眼神凌迟她。她恶狠狠地瞪回去，口气像是吵架时得了理跑去跟老师告状的小孩子：“道士，那家伙不是鬼魂！”
　　不错，鬼魂这样虚无的东西依靠怨念咒人于死并不鲜见，而长出那样夸张的牙齿撕咬，并不是它们典型的作风。毕竟中国传统意义上的鬼魂多是如烟雾般的一缕，他们会于无月的夜里在自己坟头附近吟诗，或者很有耐心地潜伏在水中等着负心人经过时将其扯落，偶尔还有些特别执着的会从今生一直追到来世，连那些被请来救命的法师都会叹着气说“此为前生冤鬼，法箓不能治”。
　　眼看着那东西正在逐渐失去女人的外形，满口参差凌乱利齿，面色青黑，嘴角几乎裂到后脑，偏偏惹了麻烦立刻就躲到边上看热闹的妖怪还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手叫好：“这才是翻脸比翻书快，今天总算又亲眼见到了……”
　　于是姜詹只好叹气：“你为什么一定要刺激她变了形状？你应该知道这样更难收拾。”
　　不管那东西是鬼魂还是别的什么，她失掉人形现出狰狞鬼相就意味着就此放弃人类世界的规则，不再模仿人类的装模做样。
　　她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我不信你对付不了她。”
　　“哼，我为什么一定要对付她？我又不是专业捉妖的道士。何况……你也根本不必说这种话当激将法。不是吗？”他一面相当平静地闲话几句，一面屈指往猛扑过来的青面鬼眉尖轻点，另一只手很干脆地扬起劈脸给了那凶狠程度与外表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东西一巴掌。青面獠牙大张着嘴僵立，仍动也不动，仿佛阳光下突然凝固的石像鬼。
　　“那么，她是什么呢？”虞嫣依旧以一副兴致勃勃要看好戏的表情追问着。
　　妖魔的原型往往与他们最致命的弱点联系在一起，装神弄鬼的时候他们总是想尽办法隐藏再隐藏，一旦被法师们识破真身，大概也就到落荒而逃的时候了。虞嫣知道她不是人也不是鬼，却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东西，姜詹从怀中抽出尺长的木条，在那青面鬼背后比划着测算长短。他量一次，她就缩短一尺，不出一会儿就缩得只剩下一寸多长，固然还是凶神恶煞的鬼怪模样，可怎么看都像是小孩子喜欢的万圣节玩具，再竖起来随手一量，她仆地而灭踪迹全无，竟连飞灰都不剩丝毫。
　　“她……”
　　那个介于女人和青面鬼之间的东西居然消失了吗？虞嫣认得姜詹手里的东西是术士们惯用的法器天蓬尺，难道那把尺子厉害到只是这么量一量长度就能将那东西化为虚无吗？她很谨慎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与他和他手上的尺子保持距离，虽然她并没有感觉到特别的压力，但在不了解某件事物的力量之前，谨慎才是保命的第一要务。
　　“别怕，她并不是被消灭，只是恢复了原型而已。”
　　“原型？在哪里？”虞嫣左右张望，可周围并没有出现什么突兀的东西可以被看作是“原型”，“这么说来，她还是妖怪么？”
　　“差不多是妖怪，或者说，还差一点就可以成为妖怪了。”姜詹拎起虞嫣攥在手中的冤孽扣摇晃，不知什么时候绳结上那种异样的血红色完全褪去了，它看上去像是一团凝结很久的疮疤，黯淡黝黑得近乎墨绿色。
　　她眼睛一亮，凑到绳结前面嗅嗅，愣了片刻，这才惊讶地跳起来：“咦？是这个东西吗？”
　　“如卿所见。”他文绉绉地掉书袋，宛若旧时老派的私塾先生，“此物乃女子怨气所结耳。盖彼时未尽其用，久成精魅。”
　　虞嫣笑嘻嘻模仿他的语气反问：“道士意欲何为？”
　　一句话没说完，那褪了色的冤孽扣已燃起火苗，瞬时火焰自下而上将绳结烧成焦黑，灰烬中只见银光闪烁。虞嫣好奇地摸摸他的手，又捏着烧剩下的东西搓一搓，从里面拣出几小段闪闪发光的金属，细如绣花针，每节大约比黄豆略短，却都有针孔，共有九小段。
　　“这是什么？”
　　“你应该用过的，怎么，不认得了么？这是七夕乞巧用的九孔针呀。”
　　当年结这绳扣的女子究竟为何要将折断的九孔针放入其中，恐怕只有当事人才说得清楚。姜詹只把针的碎片拢在手心，注目良久才说：“这次被此物戏弄了一番，不过败在元始孔升真人手里也不冤。”
　　虞嫣知道他的倔强，这道士总是死活不肯低头认输，也不会乖乖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起初就把妖物当作了怨魂，只不过除了他自己在意，别人也不会介意他到底输给谁。何况，妖物终归还是输给了道士。
　　一切的开端，是那个血红色的冤孽扣。
　　只是这次作祟的并非怨魂，而是仅仅继承了埋藏在其中关于当年的些许记忆，因着剧院而生的精魅。那还不是完整的妖物，事实上更接近于生魂的混合体，它把徘徊在剧场中的种种气息糅合一处，对于旧日时光的怀念，对于舞台上的生死离别，还有某个女人于六十年前留下的强烈执念，幻化成一出戏。其中，除了冤孽扣，大约只有另一样东西是真实的。
　　姜詹再次伸手入镜中，摸索了半天，看脸上表情像是用尽全力往外拖着什么东西，镜面沸腾不已，僵持几分钟后才有了动静，先是水袖，然后就见锦绣衣衫，再往后，凤冠霞帔的美人翩然而下。
　　虞嫣几乎傻了眼：“这是什么？”
　　“是人。”姜詹想了想，又补充，“活人，活人的魂魄。”
　　“这么说来，他是被刚才那个‘女人’弄到这里来的？”
　　“也不尽然。”那妖物恐怕根本离不开这座剧院，她寄生于此，到此地之外去掠夺生魂的可能性比虞嫣认真修行的可能性还要低得多，“这魂魄与他肉身的羁绊已近乎虚无，放任不管的话，他大概很快就会变成死灵。”
　　“咦？那么你要管闲事了吗？”
　　“只是为他指条归路而已，能否走得回去，还要看他自己的愿望。”他在盛装丽人的肩上一拍，沉声喝道：“天堂地狱，皆在当下，悟！”
　　那魂魄先前只是满面茫然神色地痴立着，此时方才略现恍然大悟状，也不看他们，低头急走，没几步就没入墙壁，不知往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