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抄》尹华铃

23、伶人扣·十二

　　她第一次见他，自然是在剧场里。他在台上，她在台下。他演的是娇柔端正的痴情小姐，她是正值豆蔻年华的贵家千金。她来剧场不为看戏，坐在家族常年订下的包厢里，左边是母亲，右边是远房的表姐，专守着要瞧一眼传闻中世伯家刚从海外留学回来的倜傥男儿，好成就一段戏文里才有的完美姻缘，他却从后台娉娉婷婷地转了出来。
　　人未到，声先至。拉长了声调一声叹，叹那芳华易逝与寂寥春心，余音缭绕，满场轰然叫好。
　　年轻女子瞬时就忘了将来的又未准时到来的门当户对，一颗芳心，全扑到台上那位妙人儿身上去。
　　她知他是男子。怪了，怎么连真正的女子都没有他那样的婉转柔媚？而平凡男子又哪里有他那般流云样的清净神气？
　　至此，她真是疯魔了似的，远远地守着他，守着这座戏台，说是看戏，其实全是看人。她也曾学人家往后台送一人多高的大花篮，也曾在落幕后的剧院外等两个钟头为看多他一眼，看他卸妆后谦和清俊的模样，如痴如狂。
　　他却不知道她，他的心思仿佛都在戏里了。这个女子的痴狂，他并不知晓，就算知晓了也未必会放在心上。那些戏迷票友的追捧，对他而言，就像是逢场作戏般的事情，大约私底下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那年轻女子为他每场不落地听戏，痴痴念想，总归只是一厢情愿。倒是双亲先急得跳了脚，未出阁的女儿为个戏子神魂颠倒，说起来真是家门的大不幸，狠狠心终于决定要把她送到乡间的老宅去，再不给她机会去看什么戏，学人家捧什么名角。
　　“那之后呢？”
　　披着风流帝王戏服的男子指指那串绳结，对他身边那个分明把别人的旧事当八点档肥皂剧听得入迷的妖怪叹气：“那里面只有这些片断而已。”
　　“那她又是怎么死的呢？”虞嫣见姜詹摇头，仍不死心地侧着头追问那女子，心想这些事情她自己总该知道的吧？“你是怎么死的？”这种超越常识的话自虞嫣口中说来，随意得像是在问“你吃了吗”。
　　她并没有回答，而是神色凄迷地盯住手中红绳，对问话置若罔闻。她的心思仿佛完全不在这里，一问三不知。
　　虞嫣无奈摊手：“她这是怎么了？”
　　他们从一开始在幻境中就注意到了，那女子对周遭事物的反应几乎不能说是迟钝，而应该形容为游离。她像是一具空的木偶娃娃摆放在那里，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都像是事先安排好了似的，跟不上眼前情况发展的步调，慢了好几拍不说，还总有些格格不入。
　　“若是死灵，她又困在咒里，大概不太有多余能力注意到与执念无关的事物——比如我们。”
　　虞嫣快速地眨着眼睛，像在努力理解他的话，然后做豁然开朗状：“是啊，按理说新鬼大旧鬼小，时间一长，遗留下来的意识也逐渐消散，她过了那么多年还没有泯灭无踪，主要靠的是执念深重吧？”
　　“那执念……”他望向被那女子挡在身后的化妆台，“看来和镜子里的旦角脱不了关系。”
　　冤孽扣中残留的信息至少可以看出，当年的女子痴恋一位男旦，她将那没有结果的单恋化做执念，结进颗颗绳结，留下的诅咒直至六十年后的今日才发作。这倒也有些奇怪了。姜詹对人类女性的怨恨和咒的了解程度并不足以解释为什么这个冤孽扣里的咒会延迟了整整六十年，一个甲子的时间。他只隐约察觉到被束缚在镜子里的魂魄本体应该还活着，那是生魂，并非死灵。
　　——令人印象深刻的华美花旦，如果他真的是那女子曾经恋慕的对象，现在的年纪至少要在八十岁以上了吧？尽管单以魂魄的形态看不出年龄，那副模样应是经过修饰的成果，姜詹怀疑他之所以会以一身贵妃醉酒的盛装打扮现身徘徊不已，也同样是由于那留下冤孽扣的女子执念所致。只不过她念念不忘的那出戏，早在六十年前就已经曲终人散。
　　“你打算怎么做？”虞嫣在旁边发觉姜詹露出诡异笑容，心想他大约已经有了解决问题的思路，可惜这人总免不了有些胡闹的念头，他的手法虽然很有效，过程却往往让人无力与他计较。就像他为了驱除怨气而招来的那场黄酒雨一样，那并不是常规的解决方案，也不是正经道士会使用的法术。
　　他一抖衣袖，摸出一把折扇，文绉绉地作势道：“且待我来念白‘妃子，朕与你散步一回’，他也是困在咒里的魂魄，意识并不清晰，理应会按本能和记忆反应外界信息。唐明皇是刺激杨贵妃最好的处方，击羯鼓弄玉笛，佳人自然回首也。”
　　虞嫣哈哈笑了两声，很瞧不起他这个馊主意的样子：“你先把那个凶神恶煞的女戏迷解决掉再找你的佳人吧。”
　　妖怪的嘲弄并不能打击道士的决心，他板着面孔，以绝对能令不知情者肃然起敬的口吻说道：“一般情况下，我不太愿意和女人动手，雷厉风行地欺负女子不是我的风格。”
　　“哦？”
　　“我们让她以为在唱长生殿，自然不会妨碍到我们——不，是宫女甲与李三郎。那么贫道就客串风流天子，来陪着贵妃将此事了结。”
　　虞嫣冷哼一句：“我认为有必要提醒你，《长生殿》是昆曲的戏。”
　　“……小虞，你知道所谓‘京昆不分家’吗？”
　　“看来连你送他们上路的台词都准备好了呢。”
　　他居然颇得意地点头：“是啊，我要捧着那冤孽扣哀叹‘爱妃呀爱妃，不见玉颜空死处’，接着将它一把火烧了。”
　　“真冷……”虞嫣感觉自己彻底败给了这个恶趣味道士，真无法想像他扮做梨园祖师三郎唐明皇会是何等样子，光是想像他和那贵妃在戏里眉目传情的样子就足够恐怖了，无须亲眼看见。“你这是何苦呢？祸端已在眼前，这样解决问题未免太矫情了吧？就算是包含了六十年执念的死灵作祟又有什么了不起？我赌上作为妖怪的尊严，一定会堂堂正正地解决她！”
　　选择了堂堂正正的妖怪之路的虞嫣不等姜詹出言阻止就扑向前，双手如爪，目标是女子手中的冤孽扣。既然姜詹要做那么一大堆准备工作，最终的目标也只是要烧掉它，那么她就把它夺过来直接烧掉好了。如果烧掉冤孽扣，束缚着两人魂魄的执念就会消失，把京剧团的人吓得魂飞魄散的鬼魂不会再现身，柳思就不用担心，他们的任务也就完成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她飞身上前的同时把这些问题在脑海中思考了一遍，自己觉得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简单的解决方案，正得意，双手已将那绳结牢牢抓住，用力一夺，就到了她手心里。
　　——她才不会学道士那么大意，再让女鬼把这个东西抢过去了。虞嫣小心地握紧它，一步步后退，那女子先发了一会儿愣，像运算能力太差的老式计算机，好不容易才得出结果，意识到重要的东西被人抢了去，愤恨不已地冲来，张口就往虞嫣拿着冤孽扣的手上咬，那满口皆是白森森的利齿，鲨鱼一般。
　　第一口，就咬在虞嫣光滑的手背上。
　　异常响亮的“吭”的一声，不管怎么听，都不像血肉应该发出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