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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伶人扣·十一 ...

  •   那是用红豆大小的珠串起的链子。珠子表面微微反光,质地非金非木,鲜明的红色仿佛有生命一般围绕着他的手腕,像是刚被切割出来的环状伤口,随时有可能渗出血来。
      虞嫣只看了一眼就惨然别开脸,仿佛不忍面对。她以纯粹的本能从红得怪异的珠子上感受到的,全然不是些令人愉快的记忆,那珠链中散发混杂着无望、隐忍、哀伤之类的感情,恶狠狠地朝她迎面扑过来,腥臭如瘴气。在她眼中看来,围绕在姜詹手腕上的东西简直比湿滑蜿蜒的毒蛇更可怖。
      “这是什么东西?”她问。她讨厌这东西,那让她全身上下充满无法言明的不适感。光是看着都觉得背上一片冰冷滑腻,仿佛真有毒蛇缓缓爬过,她抓着自己手腕的相同位置,起了一圈鸡皮疙瘩。人类的感情太复杂,让妖怪头昏脑胀。
      “说到底,也算是咒的一种。”姜詹把珠链解下,无视虞嫣的心不甘情不愿,拎到面前要她仔细观察。
      虞嫣虽然很不情愿,还是认认真真地瞧了半天,方才认出那些红色珠子居然都是红绳结成的扣子,结为一串,状如佛珠,制作极为精巧,远看真的会误以为是由红豆串成的。
      “你听说过冤孽扣么?”
      她茫然摇头。
      “如果有女子含恨逝去,自己结一串红豆样的连环扣,如果没有人能解开这扣子,魂魄永不能安息,超度也无用,所以叫冤孽扣。这不仅折磨死者,也是折磨活人的幽怨寄托。”
      “就好像霍小玉的诅咒一样吗?”歌妓霍小玉遭负心人的背弃,憔悴而死,断气之前愤然对那男人言道:我死之后,必为厉鬼,使君妻妾,终日不安!此后他果然一生三娶而始终怨怼自生。
      “正因此也可以算是咒,不过是自虐虐人的咒。”姜詹冲着镜子沉默片刻,换上略带些叹惋的语调,并不像是在同虞嫣说话,“你明白了吗,在死者结成的冤孽扣里隐藏着她与生前念念不忘的人相关的事物,只要亲手解开结子,取出那里面的东西就可以做个了结。”
      虞嫣默默听着,追随他的视线注视那个方向,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三面镜子里都有了花旦的身影,只是一概背对着镜子,看不见正面脸上的表情。她突然起了好奇心,明知道看不到,也希望能再看一看对方现在的样子。他该不会还是以陶然如醉的姿态端着架子,好像按下了重复播放键一样,一遍又一遍,半点不肯马虎地唱那出贵妃醉酒,对姜詹的话置若罔闻?
      真奇怪,先前她从未认真思考过与那花旦身份有关的事情,她才不在乎他是人是妖有什么催人泪下的前尘往事或是血海深仇,虽然不能冲到镜子里去拖住他洗掉满脸脂粉看个清楚,可就是直接认定了那是个男旦。
      “不过,她所结的是死扣,整串结子上浸满桐油,就算你用牙齿去咬也解不开。”浸泡过桐油的结子才有光润鲜艳如玛瑙的色泽,看起来巧夺天工,其中却不晓得包含了几多怨怼。
      那位结成冤孽扣的女子,想必铁了心要这段孽缘永远都解不开,让咒永远束缚自己,也束缚那个让她心生如此执念的人。
      姜詹所说如同对牛弹琴,对面半点反应也没有。虞嫣盯着镜子不放,看里面的俏丽身影僵立着,披了华服的人偶一般。
      “好在只要能把里面所藏的东西拿出来就行,实在解不开,用火烧也是一样的。若被她所咒的人只剩下魂魄,也要亲眼见证此事。不然生生世世,她都会与你生死相随,无法解脱。”
      虞嫣知道他喋喋不休地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那个花旦,听到这里,她忍不住插嘴:“只要烧了就可以么?”
      “桐油是易燃物,然而这东西上面承载的是死者执念,一般的火焰怎能烧得干净?”他眨眨眼睛,把回答的机会不动声色地踢给她。
      这很像是禅宗弟子间的机智问答,当然虞嫣并不会哈哈笑着站起身摔碎一只杯子玩顿悟的公案故事,她知道他故意这么问,只因喜欢看自己如何反应。谁让她遇上这么一个有说教癖和炫耀癖的道士呢?既然她这么懒惰的妖怪死也不会去读那些天书一般的道家经典,既然姜詹几乎就是本会走路的百科全书,那么夫复何求?她只要紧紧跟随见识广博的恶趣味道士就好啦,间或稍微满足一下那人的虚荣心,就可以各取所需。
      她把得意神色毫不掩饰地展现出来,自己觉得占了多大便宜似的,扒住姜詹的手反问他:“该怎么办?难道学姜太公用三昧真火来烧吗?”
      姜詹笑而不答,他拎在手里的红色绳扣下端微冒青烟,才一瞬,火苗随风而起,把最底下两颗结子熏成墨色,眼看就要烧着了。冷不防有人从旁冲来,劈手就把冤孽扣夺过去,姜詹像是毫无防备,竟不曾想到还能有人在这种时候阻止他们。
      再细一看,那人还真是眼熟。那位穿荷叶袖长旗袍的古典美人,在之前困住他们的幻境里,只有她一人端坐在观众席看行头们兢兢业业地演出西厢。看来,她竟不是被创造出来的幻象,而是创造幻象的源头。否则,又要如何解释她居然离开幻境,闯入这个现实世界。
      她正瞪着姜詹,带着无法形容的怨毒之意,似乎下一秒钟就会张开血盆大口,红颜化做青面獠牙,扑上来狠狠撕咬他发泄怒气。
      他们也看着她,她那么年轻,那么美貌,妆容精致得纤毫不乱,每一缕烫过的发卷都服服帖帖的,她好看,却好像戏台子上的繁花似锦,没有俗世的烟火味道。她对自己的斤斤计较是不是为了给某一个人看?为了好给他看,她死死握住女子的美貌颜色,竟连怨恨和悲望都无法抹杀半分。
      “我不准你们碰,这是我特地为他做的。”她没有发出声音,怨恨语调却直接传到他们耳边,更像是在灵魂深处的对话。与鬼魂沟通,难免常有这样超越常态的情况发生。
      “他是不是被你封在镜子里面?”
      那女子不回答姜詹的话,手捧着血红色的绳扣自言自语,清冷淡薄得宛如深秋清晨的薄雾,缭绕不去:“他终于来见我了,好开心啊,好开心啊……”
      她这么一边反复念叨着开心一边伏在镜面上,痴痴望着里面的影子:“六十年,我一直等着这一天,等着他只为我一人而唱的这一天。”
      虞嫣很不配合地啧啧出声——六十年啊,如果这位小姐当年直接去投胎,搞不好新的人生早就过得波澜壮阔,早把上辈子的痴恋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哪里还会终日守在破旧的剧院里,眼巴巴地等那个人快要寿终正寝了才飞奔出去把他的魂魄扯回来。还是说爱到最深处难免要变成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的骨头剔出来磨成粉吃掉,把他的头发做成流苏,皮作成床罩,血混在酒里喝光。所以拼着自己永世受苦,也要把那人留在身边,不离不弃。
      “她死的时候想必还很年轻。”长着娃娃脸的妖怪摇摇头,感叹。唯有年轻得不懂得对生命存有敬意的人,才会决绝做出牺牲小我追求永恒不变的傻事。所谓的成熟,并不是轻易就能为了信仰去死,而是肯为了它卑贱地活着。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伶人扣·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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