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夜抄》尹华铃

20、伶人扣·九

　　莲步轻移，舞腰如柳，只看台上举手抬足间满身皆是戏。那伶人，一双妙目顾盼，场下众人魂也勾了去，水袖里笼着十指尖尖玉笋似的红酥手，未拈花已微笑。演莺莺小姐透出一派春情荡漾，人人皆恨不得做那张生，拼一死也要逾墙相会；演受冤的苏三弱不胜衣，不知有多少人盼着替崇公道扛一路的枷，太原最好永远不到；待得扮贵妃时，借酒佯狂，痴怨种种都化为杯中酒，饮入喉，娇唤 “力士啊”，谁不动心？回首相看，却仍是骄奢逼人的妃子，近不得。
　　那真是，谁人能不动心？
　　他的名字在水牌子上挂了出来，那晚戏院必定爆满。他在上海在济南在天津，挂头牌，一样好。怪的是此人却极恋乡土，每年大半时间都是在这城里过的，在本乡本土名声虽响亮，却始终传不出这几百里地去，真真令人扼腕。
　　他在乎什么，不过是戏痴而已。已快是无心无情的人了，除了戏，旁的都顾不得。也是，若非这样的人，哪里能唱出那样的戏。
　　世事流转，人世险恶，风花雪月，都入不得他的眼，进不了他的心。坎坷困境皆如梦，毋论小人相犯贵人相助，他只做宠辱不惊。不是心志高远，只是纯然无心于此。
　　听霹雳一声，眼见四下明亮照眼，恍恍惚惚地仍站在台上，他看自身穿的还是戏装，应是醉酒的杨妃，那么便唱。

　　“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哎呀，原来小蛇唱的真不错。”
　　柳思在台上保持着架子不动，对虞嫣的夸奖不屑一顾：“我是专业演员，专业的！岂止是不错？”
　　姜詹慢慢踱过来，告诉她：“去通知你们团长，刚才那个记者还在剧场附近到处晃。”
　　“就算把他赶出去恐怕也没什么用，称职的狗仔队会从通气孔、下水道乃至任何有缝隙的地方进来——就像章鱼一样。”虞嫣开始做耸人听闻的发言。
　　“那不是蟑螂吗？”
　　对团长来说，谭记者的纠缠不休大概就和蟑螂差不多讨厌。
　　于是柳思愤愤然地扭腰走路，水蛇腰能扭到匪夷所思的角度，看她几乎就要发出嘶嘶声做背景音效，虞嫣杞人忧天地担心柳思一不小心会吐出分叉的鲜红舌头，吓到老人家可就不好了。
　　他们目送柳思的身影消失，虞嫣露出一副极有同情心的表情感叹：“要克服天性是很困难的呀，小蛇内心里一定很希望能在地上蜿蜒前行，用‘脚’站着的蛇有多辛苦。”
　　同样作为“妖”，她坏笑着说这种话好像打算置身事外，可惜姜詹笑得更为邪恶：“相比至少在努力修行的蛇，一听到修炼两个字就会犯困的某只妖怪的天性到底是什么？”
　　“偷懒。”这回答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不假思索，余光又向他瞟了过去，“道士呢？难道是腐么？”
　　“小虞……”他意味深长地微笑，嘴角的弧度让人忆起某幅名画。
　　“哎呀，我们之所以相遇，难道不就是为了相互指出对方的邪恶之处吗？”
　　“我们难道不能为了更有建设性的情况相遇吗？”
　　虞嫣模仿他的笑容，结果看起来比本尊还要欠，语气也是：“所谓的建设性是指应该加上‘命运之轮开始转动’之类的旁白吗？”
　　“现在连三流小说都不这么写了。”
　　“但是我会啊。”
　　她嘻嘻哈哈地凑在姜詹身边，一只手还好玩似的抓着他挂的髯口，把那当真胡子梳理。如果是真的美髯，难保不被她趁乱拔了几根去。
　　不知不觉中，又听得有人唱起贵妃醉酒那段四平调。
　　“……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
　　前面几个字尚细弱不可辨，后半句就已近在身侧。
　　“小蛇你也稍微休息一会再唱吧。”虞嫣随口一说，却突然反应过来——柳思哪有回来得那么快的道理？
　　她立刻一个箭步窜过去。
　　在剧场里转了半天，终于见到骚乱的起因，难怪她激动不已。
　　真是戏里的杨贵妃，烟雾般浮现台上的一个美人，雍容华贵的姿态惟有以牡丹相比，这才是“名花倾城两相欢，常得君王带笑看。”
　　然而那位美人对周遭事物视而不见，径自举着金色扇子声声叹：“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唱得好，柳思绝没有这么好。多可惜现在的剧场里只有道士并妖怪两名，否则定是一片喝彩声如雷。
　　虞嫣屏息打算偷偷地摸上去，管他是妖是鬼，抓了再说。姜詹冲她摆手，示意她不要妄动，手往鹿皮口袋里拿出玉质小盒，沾一点盒里的胶状物，伸手就冲“贵妃”的肩头抓去。
　　凤冠霞帔的“杨贵妃”正做凝望状，正眼不瞧他们，口中词不停，身子却如柳絮随风飘，顺着姜詹的指尖往后滑了两步，他扑了个空。
　　“奴似嫦娥离月宫……”
　　他还继续唱着，不肯欺场一般用尽全副心力，样样都做足功夫，对他们却好像是隐匿的讽刺。
　　这次不等姜詹吩咐，虞嫣也扑上去抓他，觉得人在眼前，伸手就能够着，且追且退，始终差着半个手掌的距离。从舞台上追到后台，竟怎么也追不上。
　　他们停下脚步，那贵妃也停下不动，再唱：“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他在嘲笑我们吗？”虞嫣颇感无奈地叉腰而立，她想姜詹肯定已经察觉到了，他们眼前这个旦角的幻象，没有怨气，没有妖气，没有死气，他居然是个生魂。他的身体大约还在某个地方沉睡着，这样他们更不能随便动手，游离于身体之外的灵魂当中有一些变得极其脆弱，也许不经意间的伤害会使得那具还活着的身体彻底死亡。
　　“未必。”
　　姜詹手上还沾着些许胶质，虞嫣对那盒子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很好奇，看来竟然像果冻好吃的样子，可此时并不是追问这些的时候。他们一口气追上去，越走越觉得环境熟悉，原来拐来拐去地走着，又跑到那全是西洋式木门的走廊里，眼看着“杨贵妃”雍容地舞着唱着隐没进某个门里。
　　他们相对无言。
　　姜詹斜睨了他消失的方向一眼，说：“召来雷部火部的神将，什么都解决了。”语调总算还是温和淡然的，全没有失去耐心的怨毒之气。
　　“那个生魂也会被炸掉哦。”她对他的手段和魄力再了解不过，咯咯笑。
　　“……”
　　他一时语窒，好半晌才泄了气，悻悻然道：“算了，还是继续和那些东西周旋吧……小虞，开门。”
　　一旦得令，虞嫣马上恨恨地把整个门把拧下来，显然对此前被门吃了手的遭遇还怀恨在心。

　　还是很少，不过就是这样，我能写这么多已经很……很努力了……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