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皇陵上空的旋律》巴豆199

3、第 3 章

　　雨后的皇陵散发着泥土的馨香，雨水洗去了皇陵被世俗污浊了的调子和人为附加的光芒，留下裸露的真实和历史的气息。自然的力量使得皇陵从人文精神塑造培育出的征服的豪迈和悲哀惋惜的情感中复活，只有逝去灵魂营造的庄严能够得以不朽。
　　在米达麦亚元帅的墓碑前献上一束波斯菊，我默默地注视着白色大理石墓碑上的铭文“罗严克拉姆王朝最坚强的柱石”。铭文是希尔德皇太后亲笔题写的。我曾经人为以这样一句话概括元帅光辉的一生是肤浅的，远不如先皇为吉尔菲艾斯元帅题写的墓志铭感人，它仅仅表明了两种思想态度：米达麦亚元帅鞠躬尽瘁的效忠和皇太后“天下为公”的思想——没有朋友，只有社稷。而现在，我深刻认同这样的评价，并且站在客观的角度上同情米达麦亚元帅，也许失去了挚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他的生命中就真的只剩下社稷了。
　　据方才拜耶尔蓝总监所说，米达麦亚元帅了解菲列克斯，对他叛逆的思想萌芽深感不安，只是不清楚他在追求共和之路上已经走出去多远。
　　如果不是菲列克斯身为因为挚友的遗子，我不怀疑他会圈禁、甚至是杀死今日罗严卡拉姆王朝的叛逆菲列克斯•冯•罗严塔尔。我只是米达麦亚元帅向梅克林格元帅借来用于将菲列克斯的兴趣引向艺术、甚或监视牵制菲列克斯的棋子，我忍不住悲哀自嘲地联想。不过问政治也许是我被选中的原因。但是他低估了杨威利及其代表的共和信仰的力量，轻视了菲列克斯的智力，以及错误理解了我的坦诚。
　　思及此处，我突然震惊地意识到，自己也可能被菲列克斯利用，作为他欺骗米达麦亚元帅的工具。因为决定和我订婚，菲列克斯的叛逃计划顺利瞒过了米达麦亚元帅的精明审视；因为我的关系，菲列克斯有机会密切接触、并说服正任宇宙舰队总参谋长的父亲加入他出走巴拉特的队伍；安排我留在帝国，更可能是他为了叛逃行动顺利实施而采用的障眼法；而眼前，我即将成为帝国皇妃的状况也可能为他在帝国内部的舆论和道义上赢得更多的支持者。
　　我的心在塌陷。
　　从记事起父亲就坚持教我远离政治，“政治非常肮脏，希尔维亚，它不会给你带来任何幸福，你要离它越远越好”。在父亲严厉的督导之下，我学会了用逃避和敷衍的态度面对所有关于政治的问题和谈话。一直以来我都不理解父亲的良苦用心，甚至对父亲的“秘密主义”回敬以冷淡的父女关系，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了父亲的“秘密主义”——对很多政治相关问题知道得越多，就可能越危险和不幸——正如我现在感受到被出卖和欺骗的痛苦和对一切丧失信任的失落和迷惘。父亲将很多很多事情都藏在心里，他的决定和命令从不说明原因，连皇太后也知道他这个原则，所以父亲走后我没有受到任何部门的审查和讯问。母亲生前和我一直都是安全的，可是父亲却把自己关在心灵的密室里——他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父亲用沉默和孤独构造了对我和家庭的爱，作为他最亲近的人，我没有去理解他。
　　我的面颊湿润了，而天上没有落雨。
　　父亲的“秘密主义”是从他曾经的上司奥贝斯坦元帅那里继承发展来的。我向那座被冷落的墓碑投去尊敬的目光。瞻仰皇陵的人很多，唯独奥贝斯坦元帅的墓碑最为寂寥，除了父亲可能无人祭扫，大理石碑身已经有了细细的裂纹，裂纹中钻生出青苔；看上去碑身被人为破坏过，遍布划痕的碑文模模糊糊已经很难看清。父亲从前来看望奥贝斯坦元帅时常说，元帅是最公正无私的思想者和阴谋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他能够将阴谋上升成为一种艺术和哲学。许多人憎恨他，而父亲尊敬他。
　　奥贝斯坦元帅的墓碑孤独地躺在这里，将来父亲又会如何呢，我不敢也不该去想。

　　最涵盖米达麦亚元帅人格的墓志铭应该是“忠诚”，无论是对友人，还是对帝国，他在情感和责任的矛盾中已经竭尽全力。现在，我对米达麦亚元帅的感情只剩下尊敬。
　　转身来到梅克林格元帅墓前，我为导师准备了一束百合。
　　我命令自己坚信导师不知道米达麦亚元帅的计划。可是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彷徨无助。
　　我直直地站着，无法思考。
　　不知过了多久，一只柔软的手抚上我的肩头，我猛然警醒。是梅克林格夫人。
　　“我听说了，希尔维亚。我要告诉你的是，没有任何人能够代替你思考和作决定。我相信元帅也会给你相同的建议。”梅克林格夫人望着丈夫的墓碑：“我会尽一切力量给你提供帮助。玫兰妮•戈沙克小姐晚些时候会去你家里看望你，她是新入选你音乐会的小提琴伴奏，你可以完全信任她。”元帅夫人用十分低沉轻细的语调平静地说，说话时她的目光凝固在元帅的墓碑上。
　　距离我们十步以外。两个宪兵正不知如何是好地低声商量。
　　爱和支持能卸去坚强的伪装。我的委屈忽然排山倒海地翻涌上来，伏在梅克林格夫人的肩膀上痛哭失声。
　　夫人轻轻地拍着我的背，扭头喝退正接近我们的宪兵：“这是你们未来的皇妃！要冒犯她之前先滚回家摸摸自己的脑袋！”
　　夫人的行为感染了我，使我忽生莫大的勇气：“谢谢您。我决定了，我要昂着头。成为罗严克拉姆皇妃！”
　　梅克林格夫人诧异地盯着我许久，然后浅浅地笑了。夫人摸着我的头：“你变勇敢了，希尔维亚。这应该感谢你的父亲，是菲尔纳将军赋予了你坚强的性格和高贵的心。”夫人的目光深邃宛如苍穹，闪烁着理智的星光。
　　梅克林格夫人离开后，我怅然若失地坐在元帅墓旁草坪上。拨云见日的皇陵上空飞过呼哨着的鸽群。一个冲动跳上我的心际，我要在这里独自演练我的音乐会曲目。拉给梅克林格元帅听，拉给奥贝斯坦元帅和米达麦亚元帅，拉给这里安息着的所有人听那首自由飞翔的乐曲——《自新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