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皇陵上空的旋律》巴豆199

2、第 2 章

　　我的导师梅克林格元帅生前经常以极度赞赏的口吻说，与希尔德皇太后交谈是“一项令人感到轻松愉悦的脑力活动”，“希尔德陛下思维敏捷、洞察犀利，几乎不用任何说明就能清楚明白对方的思想，她的回答也是一针见血、聪慧机敏的。因此与她交谈令人感到轻松愉悦，绝对不会无聊。”
　　我与皇太后的初次交谈显然不是“令人感到轻松愉悦”的，至于无聊——我眯起眼睛望着车窗外渐渐从事业中消失的贝尔塞底宫，轻轻扬起了嘴角。
　　此时的贝尔塞底好像一位在雨中矗立的老妪，憔悴，但是顽强。
　　“这样的安排对您，对大家来说也许都是件好事。”拜耶尔蓝一级上将的声音在对面响起。
　　我扭头望着这位外表庄严。连唇髭都修饰得一丝不苟的将军。拜耶尔蓝将军是米达麦亚元帅临终前向皇帝推荐接替中风瘫痪的克斯拉元帅的新任宪兵总监，是一个坚定的、几乎狂热的“皇族卫士”。“拜耶尔蓝虽然没有克斯拉圆滑机变，但是以他对陛下的无比忠诚，以及他的能力和责任心，令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比他更好地接替克斯拉、胜任宪兵总监这个职务。”据说，米达麦亚元帅当时面对亚历山大陛下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坚持。似乎那时元帅就已经隐约预感到会发生现在这样的情况，在重重防备之外，又特别在皇帝身边布下拜耶尔蓝这道最忠实的防卫。元帅不会想到这个他精心防范的共和领袖竟是自己的儿子——菲列克斯，所以战争还是发生了。
　　“也许您听说了，我年初就已经与菲列克斯订婚，订婚仪式原计划在6月1日举行，因为米达麦亚元帅去世而延期至明年。总监先生。”
　　“可是在你们订婚之前罗严塔尔丢下你走了，我想这对于任何一位小姐都是极不名誉的事情，而陛下的安排是在挽救你的名誉。”
　　“可是我并不认为菲列克斯的离开是件丢脸的事，恰恰相反，我支持他的决定，我……”我的话被总监打断了。
　　“成为皇妃是一项莫大的荣耀，菲尔纳小姐，这足以反映出皇帝陛下和皇太后陛下博大的心胸和宽容的态度，希望罗严塔尔和您父亲能够迷途知返、将功补过，协助皇帝陛下彻底消□□和余孽，真正统一银河系。”
　　我感到好笑，对错误的对象进行错误的说教，欲盖弥彰，拜耶尔蓝总监显然不及皇太后练达机敏。
　　“您是指成为人质吗？”我忍不住想使这位曾经一度十分熟捻的将军难堪，遂指了指车窗外对这辆车呈包围之势的宪兵队车辆。
　　“我很惊讶使您误解了陛下的好意。”总监提高了声调，口气明显不悦。
　　我微笑着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突然发问：“罗严克拉姆王朝代表了您的信仰，是吗？”
　　拜耶尔蓝总监对我突然转变话题没有立即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之后点点头。
　　“您可以为了您的信仰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
　　“那是当然！”总监微微挺起了胸膛，语气满是自豪。
　　“那么我想您应该可以理解菲列克斯，他的做法谈不上背叛，他这样做仅仅是忠于他的信仰，同您一样，应该得到尊重……”
　　“信仰？！你管这样无法无天的行为叫做信仰？！”总监的声音再度高亢起来，似乎认为我把菲列克斯和他等同起来的说法本身就是对他忠诚人格的诬蔑。
　　这又是一个概念性的错误。我突然失去了与他解释争辩的欲望。与一个基本概念都混淆不清的人谈意义？我自认为没有这样好的耐性和修养。
　　见我默不作声，总监继续说：“这所谓的信仰早就随着原来的自由行星同盟被莱因哈特大帝领导下的强大帝国击溃、化作宇宙尘埃了！”
　　“也包括捍卫自由民主信仰的顽强斗士——杨威利先生和他那支神奇的舰队吗？”我淡淡反驳。
　　杨威利！这个名字散发的光芒绝不亚于罗严克拉姆银河帝国的缔造者莱因哈特大帝，他的不败已经成为不朽传奇，令有幸经历过那个光华四射的年代和没经历过却憧憬那个英雄时代的人们景仰和传诵。他矛盾又神奇的一生不断地吸引着后来的青年们探寻。菲列克斯就是从米达麦亚元帅对杨威利尊敬钦佩之情开始，由单纯学习杨威利的军事谋略，到接受杨先生的思想和信仰，并沿循着杨威利的足迹开始民主共和之路的探索的。
　　“杨威利最后和自由行星同盟一样，都落得灭亡的下场！”拜耶尔蓝总监涨红了脸。
　　其中曲折实在是太多了，而且“评判一个制度的是非应该是后世历史学家们的事”，“应该避免将个人立场和感情这种极不确定的因素带入科学和逻辑的评价中去”身为历史学家的梅克林格夫人曾经这样说。
　　我望着激动的总监，缄默。传闻这位总监大人和罹患中风的克斯拉元帅一样患有被称作“宇宙舰队综合症”的高血压病——它是战场上的紧张和压力留给大多数幸存军人的战争后遗症。我还是避免将上任不到两年的宪兵总监送进医院为好。但愿菲列克斯五十岁时不会和绝大多数舰艇将校一样患上此病。
　　长时间的沉默。我和拜耶尔蓝将军对视着，似乎都感到彼此之间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米达麦亚元帅还在世，事态就不会演变得像现在这样了。菲列克斯这孩子只听他的。”拜耶尔蓝将军长叹了一口气，岔开话题。——他又像从前那样直呼菲列克斯的名字了。
　　如果米达麦亚元帅在世就可以阻止菲列克斯的步伐吗？我不知道，但是作为“狮子之泉七元帅”之首的米达麦亚元帅突然辞世，不能不说是对帝国军界实力的一大打击。而在此之前，毕典菲尔德元帅在大规模剿灭星际海盗的战役中因为轻敌冒进中了伏击而殉职——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海盗武装正是采用的是杨威利先生的游击战术给予元帅部队以重击的；瓦列元帅在一次原因含混的空难中不幸遇难；缪拉元帅作为宇宙舰队司令官到巴拉特自治州参加军事例会时被共和激进派别“魔术师旅”策划的自杀式袭击所刺杀，一同殉职的还有包括一个上将在内的五位将军，这一事件将恐怖主义重新纳入帝国的打击视线，并间接导致了巴拉特自治政府的解散。“不禁令人怀念起莱因哈特大帝在位时的军事强势”，梅克林格元帅抱病参加缪拉元帅的葬礼时私下感慨。随后，克斯拉元帅中风和梅克林格元帅病故接踵而至，就在人们感慨发生在元帅们身上的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而庆幸米达麦亚元帅屹立不摇时，元帅突然去世。于是七元帅里只剩下艾齐纳哈元帅，可是这位沉默元帅在军中的影响力随着时间和他的沉默逐渐削减。一时间，帝国军界高层出现了罕见的权力真空，当时还是菲列克斯•米达麦亚的菲列克斯•冯•罗严塔尔少将带领手下一班青年将领迅速突入权力高层，这一方面是由于菲列克斯以他出色的军事统帅才能和积累的战功，另一方面，不能不说是拜米达麦亚元帅在军中的资深影响力所赐。菲列克斯手下很快凝聚起新一代的战斗力。这些阶级不高的青年将领们出身帝国中下层民众，甚至不少人来自从莱茵哈特时期延续至今的军队孤儿院。他们都没有进过军校，在平叛和清剿海盗的大小战役中由普通士兵得到晋升，经过菲列克斯一手栽培提拔。加之军人特殊的价值观，他们跟随菲列克斯出走巴拉特，找到了军人新的施展空间——与罗严克拉姆王朝为敌。他们与海尼森正当权的民主共和主战势力一道，以区区一支舰队迅速扩展到接近原自由行星同盟的势力与罗严克拉姆王朝分庭抗礼。很多学者暗地里惊讶历史的相似性：菲列克斯所走的道路居然与莱因哈特大帝崛起时惊人地相似。
　　提到海尼森的民主共和主战派，毕竟，信仰的力量是不容小觑的。在自由行星同盟解体的三十年后，这朵由亚雷•海尼森播种，由杨威利和他那支神奇舰队呵护并撒向整个银河系的民主自由的之花依然盛开在许多人——尤其像敏兹司令、亚典波罗元帅、波布兰将军等杨威利先生的亲密战友们——的心里。6月1日，巴拉特星系的杨威利纪念日这天，几乎是同时的，皇帝手谕：正式解散巴拉特自治政权，由帝国驻军接管，建立总督府，将海尼森自己纳入帝国中央直接管辖；而巴拉特政府组建了外交部，重新编制了自卫舰队，正式宣告独立。尚不清楚这两件事情中间是否存在因果联系，但是能肯定一点，新一届巴拉特政府首脑亚典波罗先生和菲列克斯•冯•罗严塔尔将军在时机的选择上是相当聪明审慎的：新帝国军界骤失精英、领导层青黄不接；帝国的各种改革还在不断摸索,由于疆域辽阔、基层传播途径不畅，多数政策法令根基未稳；没有尽剿的海盗武装、边远星域的高登巴姆王朝残余势力在帝国武力威慑下与地球教余孽沆瀣一气；各种势力控制下的恐怖主义猖獗；杨威利及其所代表的民主共和思想在整个银河系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依然强盛……
　　新政府的政治主张是要求罗严克拉姆银河帝国改制为君主立宪政体，这对于贵族阶层来说是绝对无法容忍的。战争像病毒一样蔓延开来。战争其实很容易。
　　战争的导火索是缪拉元帅在海尼森遇刺身亡，当时的罗德政府背了黑锅，在皇帝的勒令之下被迫下台，自治领的民主运动因此空前高涨。而皇帝派去的由尼古拉斯•林敦上将率领的事件调查团插手自治领的民主政治，在新政府组成前强行干预海尼森的民主运动，对民众的游行集会采取了镇压和屠杀的血腥暴力手段，而后却向皇帝递交了严重失实的报告。正是林敦上将这一做法直接导致了帝国和自治领的矛盾激化，升级为战争。
　　虽然林敦上将事后被免职，但是亚历山大皇帝却并没有作出缓和姿态引导和谈，反而更加雄心勃勃地备战，据说军部近些日子人员调动频繁，据此情形估测，大规模的战争即将拉开序幕。
　　皇帝此举不禁令人产生怀疑，这整个事件难道仅仅是起因一场误会？其中有不少含义模糊的细节：皇帝何以会任用了解甚深且被他谑称为“绞肉机”的林敦上将去海尼森执行需要耐心细致的调查工作？出兵命令几乎在自治领独立声明的同时下达，这是事先准备还是早有预谋？双方情报来源呢？菲列克斯的倒戈计划是否与自治领的民主人士早有商议，何以顺利瞒过皇帝？……总之，疑点甚多。但是有一点我能肯定：米达麦亚元帅的死与菲列克斯无关。
　　菲列克斯的倒戈引起很多人对元帅死因的怀疑，贵族间流传着菲列克斯为生父——背着反叛之名谢世的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报仇，而谋害作为平叛功臣的养父米达麦亚元帅的传言，仿佛三流传奇小说中的情节，却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和认同。也许这世界上只剩下米达麦亚夫人、我，以及眼前的拜耶尔蓝将军坚信米达麦亚元帅是因为过度操劳、积疾缠身，以致突发脑溢血去世。思及此，我决定不再出言为难这位固执但是为人正直的宪兵总监。
　　我和米达麦亚夫人一样深切了解菲列克斯对养父是多么敬爱，世界上只有米达麦亚元帅一人能够赢得菲列克斯这样的情感——对于杨威利先生，菲列克斯像对待神祗般崇拜他。
　　“米达麦亚元帅需要休息，他太累了。”我心中充满对这位已故长者的怀念和崇敬。
　　我是通过导师梅克林格元帅结识米达麦亚元帅一家的。那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梅克林格元帅对我说：“希尔维亚，我们今天不探讨艺术和哲学，我要带你去一位高尚可爱的人家里做客，在他身上你能够触摸到活生生的艺术和哲学。”这个人就是渥弗根•米达麦亚元帅。从此，我走进了这个特殊而温馨的家庭，也认识了菲列克斯。正如导师梅克林格元帅所说，米达麦亚元帅高尚的人格令我感触良深。对于他和挚友奥斯卡•冯•罗严塔尔元帅，以及莱因哈特大帝之间发生过的事情，我知道的甚至多过菲列克斯。这其中的很大部分是米达麦亚元帅亲口告诉我的，“关于他的父亲，我决定将这段往事带进坟墓，不知道这段曲折对菲列克斯、对大家都好。”我至今仍不清楚元帅所说的“大家”意指那些人，但是我猜元帅应该是厌烦了人间的寂寞才追随罗严塔尔元帅这些故友们去的吧。我常这样安慰米达麦亚夫人和自己，因为从元帅身上，我找到了拥有慈父的感觉。元帅不知道，菲列克斯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他依然尊敬并热爱着元帅，是因为元帅的人格魅力，也因为菲列克斯的身体里流淌着和他们一样的、英雄的血。
　　“您与米达麦亚元帅一家的见面是元帅亲自安排的，您知道吗，菲尔纳小姐？”拜耶尔蓝总监突然说。
　　“当然，梅克林格元帅经常出其不意。”这位可敬的导师总是作出令人大吃一惊的事来。我印象最深的是进入皇家音乐学院第二年的新生入学仪式上。我作为新生入校的那年是简短严肃的训导和动员，而在这一年，梅克林格校长为新生和我们安排了长达四个小时的交响音乐会。第三年是歌剧，第四年居然是新生们的入学演奏考试第四年居然是新生们的入学演奏考试……七年新生入学式竟没有一次重复形式。每想到这里总能让我忍俊不禁。
　　“不，那是米达麦亚元帅安排的。”总监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
　　我惊讶地望着总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