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莫青梅 ...
-
出来这一趟折腾了大半天，程青淮和楚西凌稍微休整了一下，马上又上了那辆惹人呕吐的马车赶回徐府。下午大少爷和二小姐都有课要上，两位先生还是要先做好分内事。
芳卿今天要学习古琴，楚西凌满头大汗地赶回涵璧馆，急忙换了衣服去琴室。一出门就看见徐大少爷抱着一摞书从隔壁出来。一见楚西凌，刚才还满脸哭丧的表情顿时云开雾散。
“楚先生！”
楚西凌一阵头痛，微微颔首，掉头就走。
“楚先生！”正卿快走几步跟上来，“这是要去哪里？”
楚西凌调整了一下表情，笑容端庄地说：“去教二小姐弹琴。少爷怎么不去程先生那里读书？”
正卿撇撇嘴：“那老爷子扔给我一大堆古书，叫我看完了再来和他答对。”
楚西凌眼角余光扫了扫正卿怀里的书，一阵眩晕。
程青淮你这是要作死啊，给正经孩子看什么穆天子传啊？哪一年的科举会考这东西啊？
正卿也撅着嘴说：“这都是什么书啊完全不知所云，之前爹让我看那些兵书史书已经够晕的了，他让我看的书，好多听都没听过。也不知道能有什么用。”
楚西凌一听来了兴致，随手在正卿怀里抽了几本书来看。一看不要紧，差点背过气去。
一本是《荆石夜话》，古人写的西南志怪故事，一本《揽玉集》，全是前朝骚客逛完青楼留下的诗。下面一本厚的，居然是《清虫志》，教人斗蛐蛐的……
楚西凌牙根痒痒地想：看不出来啊你这老秀才，骨子里这么闷骚！枉我当你是道貌岸然的君子。
虽然大少爷的成长与楚西凌完全无关，但是程青淮这种收钱卖假货的行为令楚西凌非常不齿。但是她又不好干涉。转念一想，楚西凌对正卿柔声道：“看不懂的话，可以向你爹请教请教。老爷当年也是程先生教出来的，一定懂的。再者，他看你这么好学，一定会高兴的。”
正卿年轻好骗，乐颠颠地去了。
楚西凌看着正卿的背影，冷笑两声，信步朝琴房走去。
芳卿早早就坐在那边等着，面前一盏素白茶碗，一根碧螺春的叶子正缓缓张开，看起来泡的时间不长。楚西凌进来，先道歉说来迟一步，芳卿起身行礼说不要紧。师徒客气一下，在按照规矩落座，开始正式上课。
今天教的曲子芳卿已经学了大半，只是还不太熟练。曲子是宫里宴客时常见的《步生莲》，一般的宫廷乐师都是三四人配合着演奏，一波叠着一波，有生生不息、循环无尽之意。
楚西凌的弹法却与别人不同，单单一个人一把琴，竟能弹出百花缭乱的感觉。当然指法也难了许多。不过芳卿天资聪颖，学起来倒也不是很吃力。
今天两人联系了一阵，楚西凌提议师徒合奏一曲试试。芳卿笑着答应了。不一会儿，琴室里传出顿挫婉转的琴声，仿佛一整个乐队进了徐家。
一曲还未演完，楚西凌忽然停下，转身看着门外。芳卿也跟着停了手，向外一看，程青淮正站在那里，闭着眼摇头晃脑地品着。听到琴声忽止，惊讶地睁开了眼睛，看向师徒二人的眼里满是无辜。
“怎么……难道打扰到二位了？”程青淮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在下为琴声所感，不觉走了进来，失礼之处，还望小姐和楚先生包涵。”说着低头行了个礼，作势要走。
芳卿忙道：“先生谬赞了，能得先生赏识，是芳卿的荣幸。先生若想听，请随意就是。”
楚西凌则冷冷地看着他，脑子飘过刚才看到的那一大摞歪门邪书。
程青淮果然只是装模作样，闻言立即回身作揖，口中说道“谢二小姐”，乐颠颠地到一边椅子上坐了下来。眼睛偶尔瞟一眼楚西凌，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看着芳卿的。
楚西凌心里暗叫不妙，难道这老牛鼻子老牛吃嫩草？祸害完了少爷这又来祸害小姐？到底谁是这家里的妖孽啊？
楚西凌心里咆哮着，脸上却越来越冷，都快结了霜了。
芳卿和楚西凌朝夕相处，一眼便知老师不大高兴。只当她是不喜欢有人在一旁看，心想刚才礼数有些过了，不该留他。可他也真是有台阶就下，客气一下还当真了。哥哥跟了这么个厚脸皮老师，以后不但好吃懒做不学无术，搞不好还会变得油盐不进没脸没皮。一想到这里，做妹妹的反倒替哥哥忧心起来。
当下师徒两人调了调琴，复又弹奏起来。一个忧心忡忡，一个肝火旺盛，凑在一起竟弹出冰火交替的气势，比刚才更加富于变幻，波澜起伏却又滴水不漏。
程青淮听得眉开眼笑，一曲弹罢，老秀才起身抚掌叫好道：“真是绝妙！楚先生果然能担得盛名！哎呀，这曲子让在下想起一个人来，这些年除了楚先生，也只有在那人那里听过这种弹法。”
楚西凌眉毛一挑：“谁？”
“洛阳莫青梅。”程青淮表情严肃了些，“先生可曾认识？”
楚西凌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青梅？你认识她？”
程青淮一副奸人得逞的得意表情，“一面之缘，怎么，难道是楚先生的故人？”
楚西凌深吸口气平复了下情绪，平静地说：“旧时宫里的朋友。”
“只是朋友？”程青淮有些阴阳怪气。
楚西凌怒道：“那还能是什么？”
程青淮似笑非笑地说：“青梅居士和楚先生，颇为相似啊。”
莫青梅，本命莫嫣然，表字清眉，号青梅居士。早年的确在宫中做事，只不过，人家是正经的女官，后来随汝阳王家眷南下，留在西京洛阳。汝阳王前些年过世，莫青梅借机辞了官。如今重获自由身，在洛阳开了家古玩店，雇人卖卖字画，自己逍遥快活。
楚西凌和莫青梅的渊源说来话长，一个是躲在宫里常年不出现的老妖，一个是变换身份流水的朝廷铁打的女官。前朝宫廷斗争穷凶极恶，莫青梅之前好几个身份都被牵连着下了死狱。楚西凌好奇这么残酷的生存环境，这莫青梅怎么还不走？死过一回没几天，换张脸又回来了。
这人简直是妖中之妖，妖中之神。
说起来，很长一段时间楚西凌都不知道莫青梅的真身是什么。她完全不怕和尚道士，天天跟着王爷夫人进出寺庙，和进自己家一样随便。说是神仙吧，又半点仙气也无。楚西凌想，难道世界上像她一样的倒霉蛋还有很多？大家不会是同类吧？
但是后来结果证明了，楚西凌悲剧了。
莫青梅常常半夜去冷宫找楚西凌玩，时不时埋怨楚西凌怎么这么闷，也不出去走走，外面多好啊，有吃有喝有美人，你怕个什么劲啊。
楚西凌嘿嘿傻笑说我又不是你，怎能不怕？
说着说着就问起来莫青梅的身份，这从三品的诰命毫无风度地吃完了盘子里的点心，抹了抹嘴说：我不是妖，也不是仙。
楚西凌愣了，那是什么？魔？
莫青梅咧嘴一笑，点点头。
饕餮，听说过吗？
啊？
楚西凌彻底傻了。
饕餮啊，还是个女的！
过了很久楚西凌才回过味儿来，才明白莫青梅在皇宫赖着不走的原因。
都是为了吃啊。
除了贪吃这一点之外，莫青梅几乎完美。再考虑到饕餮本来就是以吃为本职工作的神兽，这也不算什么缺点。莫青梅的完美包含了从外表到内心，从修养到学识。人情练达这四个字放在她身上简直是对她的一种侮辱。莫青梅那不叫练达，那是本能。谁让人家血统好，整个三界能和龙子相比的能有几个？
不过这种完美让楚西凌看到一点希望，这也决定了她逃出皇宫之后的生活路线。
至于这支步生莲，自然也是莫青梅教的。
某天夜里，莫青梅提了酒水食物来冷宫找楚西凌，两人对月痛饮，吃的脑子发晕。莫青梅笑道：“你莫非是我的同族？不然胃口怎会这般好？”
楚西凌摇摇头：“您是神魔，我这算什么，饿得久了贪嘴罢了。”
莫青梅不答话，盯着楚西凌看了半晌，从身后变戏法一样掏出一把琴来。
“今天胡使觐见，王妃命人弹曲。这曲子流落人间也有些年头了，可惜凡人为讲排场，把一只独奏的曲子搞成了四人合奏。”
楚西凌那是根本不会弹琴，好奇道：“什么曲子？”
“步生莲。”莫青梅说着，手就在琴弦上动了起来。
楚西凌借着月光看那琴，乌黑油亮的琴身质感冷冰冰的，像是打磨过的石头。没有雕花，四角也没有金属。琴弦泛出几乎透明的银色，被莫青梅葱管一样的手指一拨，忽然活了起来。
莫青梅的手纤细得仿佛没有骨头，弹奏起来好像不是手去拨动琴弦，而是琴弦在追逐她的手。看着看着，楚西凌不由得向后退了退，远些看过去，仿佛真有莲花在莫青梅周身绽开。琴声忽地密集起来，却不急切。楚西凌觉得身体里有根筋一跳一跳，像是要离开她飞升而去。
她缓缓站起来，跨出了两人喝酒的回廊，站在院子里的月光下，仰着头，一动不动。
莫青梅嘴角噙着笑，双手一挥，那琴声顿时波涛汹涌，一阵一阵拍上楚西凌的心头。
楚西凌身子一斜，一只手臂横起在身前，挑着肩上的罗衾如白银泻地。莫青梅琴声又转，楚西凌身形也跟着变换。素白罗裙，青葱广袖，如月下莲花一步一朵。
一步一轮回，一步一莲花。
楚西凌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高山流水，她只觉得那一刻，莫青梅就是她，她就是莫青梅。
事后她想，难道我真的也是一只饕餮？
程青淮又是怎么知道她们认识的？要知道她们月下和鸣的时候，莫青梅还不叫莫青梅，楚西凌连名字都没有。
楚西凌后来出了宫，在外面混了些日子，没多久就失忆了。几百年来的事她只记得些零星片段，唯独最初来到人世那段时光记得无比清晰。每当她有空闲时，便会到皇宫里找莫青梅聊天。莫青梅永远在那里当个不大不小的官，管着宫里的日常琐事，其中一项肯定是膳食。虽然隔段时间她就会改头换面，但是身上的气息让楚西凌一眼就能认得出。
“程先生怎么会认识青梅居士？”楚西凌眼角瞟一眼程青淮，手还在琴上摆弄着，似乎并不放在心上。
程青淮摸摸下巴，可惜他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老，没多少胡子，有些滑稽。“老……在下数年前到洛阳，有幸与青梅居士谋得一面之缘。当日青梅居士便是在她家中演奏此曲，在下一时惊为天人，许多年来不曾忘怀啊。”
楚西凌掐指一算，自己大概有七八年没去找过莫青梅了，她现在在做什么？
接管扬州之后，人就懒了，哪儿也不想去。反正对于她们两个来说，七八年时间，不过一顿饭不见一般，不值一提。
程青淮不知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自顾自笑了一声，对楚西凌说：“楚先生与青梅居士果然是旧识，难怪气度有几分相似。都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杰，程某能遇到两位，此生有幸了。”
说着一拱手：“在下告辞，不打扰二位，有空还请先生过墙小叙。”
说完竟大步流星地走了。
这下芳卿也有些沉不住气，低声道：“这老秀才好古怪，且这般无礼！”
楚西凌满脑子想的都是莫青梅，随便应了一声，装作专心抚琴。
莫青梅……该不是和这回的事有什么关系吧？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莫青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