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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叶陀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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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西凌清净了才刚一天,徐大夫人就把她叫了过去。
夫人穿着浅蓝色掐银线的重锦长夹袄,袖口微微收着,手腕上挂着乌黑的一串檀木念珠,就像一尊佛像一样慈祥端庄,坐在太师椅上一丝破绽也寻不出。命人给楚西凌敬了茶之后,自己也端茶抿了一口,保养的极好的面庞上微施粉黛,除了眼角竟一个细纹也看不见。
“和程先生做邻居,感觉可好?”徐大夫人不急不缓地问道。
楚西凌苦笑:“程先生对贱妾颇有成见,恐怕这误会一时半时还难以消解。”
徐大夫人微笑道:“楚先生误会了,程先生并不是真的讨厌先生。这几日见了老爷,还对先生大加赞赏呢。”
楚西凌愣住了。
程青淮你到底要干啥?
徐大夫人全当没看见楚西凌的窘态,徐徐道:“实不相瞒,其实程先生此次回扬州,并不是为了给正卿做老师。”
楚西凌这才猛地回过神来。
“这几日扬州城里命案频生,言传都似精怪所为,人心惶惶。长史大人更是如坐针毡,案子再不破,上面派人下来,他的位子就危险了。程先生早年在扬州城里便有伏魔之名,这次长史也是不得已,才私下联系老爷,让他去找程先生来帮忙。”
楚西凌只听得一半便已经目瞪口呆,后面徐大夫人又说了许多大都督府的琐事,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伏魔之人?难怪对自己这么有兴趣。算起来,这程青淮在扬州城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和自己来扬州堪堪前后脚,幸好那时没碰上,不然岂不又多了一个对手?
楚西凌咬咬牙,心里正想着要不要找陶闻玉合计一下把这老秀才做掉,徐大夫人一句话又把她拉回了现实。
“程先生对楚先生敬服有加,烦请楚先生能献计献策,帮忙处理这桩案子。”
楚西凌一时竟然结巴了:“我……我……”心里暗暗抽了自己十几个嘴巴这才镇静下来,“这种事情,贱妾一个女人家怎好出面?”怎么了这是?吃错药了么今天?
“程先生只是跟我提了一下,具体的事情,他会亲自登门请教先生,我今天算是多嘴,提醒先生一句,到时可别太惊慌就是。”徐大夫人微微眯起眼睛,手腕上的佛珠褪到了手心里,慢慢在指尖上依次转动起来。楚西凌明白这是要她走了。
回到涵璧馆,发现程青淮已经等在门口了。
“程先生?”楚西凌折腾了一次,现在倒是真的淡定了。现在就算看见程青淮穿着道袍站在她房间里,她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大不了干掉这老秀才再毁尸灭迹,我活了八百多年了还怕你个三十岁的老男人?
楚西凌又想起了自己由于失忆而搞不清的年龄,心里一阵失落,看程青淮的眼神也更加幽怨了几分。
程青淮哪里知道楚西凌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只当是这女人又在盘算什么借口,赶紧开口道:“楚先生,在下有要事相商,能否容老夫登门一叙?”
楚西凌心里暗想:老夫你个鬼啊,三十岁就老夫,那我是什么东西?
嘴上说的却是:“程先生客气了,快到屋里坐。青鸢,倒茶!”
楚西凌带着的贴身丫鬟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干活极麻利,就是从不说话。程青淮看了这丫头两眼,发现这也是个小妖,比楚西凌道行低多了。
喝的还是陶闻玉日前送来的新茶,程青淮其实挺喜欢这茶的,不过不好开口要,心想多说一会儿,多喝几杯也是好的。
“大夫人跟我大概说了,程先生当真要我帮忙?”楚西凌抿着茶碗,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
程青淮抬眼看了看还守在一边的青鸢,又看了看楚西凌。
楚西凌叹了口气:“不打紧,她生下来就跟着我,就像我的手指头一样。”
程青淮点点头,说:“是鸟?”
楚西凌点点头,算是默认了。不仅默认了青鸢的身份,也默认了她自己的。
“楚先生……其实早就有了盘算吧?”程青淮放下茶碗,正襟危坐道:“楚先生一直以来都护佑着扬州城,现在出了这种事,楚先生一定不会坐视不理。我今天来,就是想听听楚先生的意见。”
楚西凌沉默半晌,突然冷笑一声:“既然说开了,我也就不瞒先生。我不是菩萨,谈不上什么护佑。只不过这里是我的住处,谁也不可以在我的地盘上撒野。不管他是哪路高人,这么不懂规矩在别人家里胡吃海喝,当然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程青淮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意思:“胡吃海喝……?”这个即使是程青淮,听来也觉得惊悚。
楚西凌轻笑了一声:“精怪用人修炼,最高境界就是不接触□□直接吸人精气,次一级者食人精血,最下乘者食人皮肉。这次出来丢人现眼的祸害不过是个吸血的二流货色,却敢这么猖狂,真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说着竟然真动了怒,茶碗里剩下的水忽地溅起到半空中,化成一把剑的形状向天花板上刺去。
程青淮还在想这是故意给演我看的么?就看见天花板上一滴黑色的液体流了下来,啪地落进楚西凌端着的茶碗里。程青淮斗胆凑近了一看,那黑色居然还在扭动,像是一团活物。
“我猜得没错,他们果然是有预谋的。”楚西凌把茶碗转了两圈,整个手掌握成一个筒形把碗过在中间。只见那团黑色液体的动作越来越小,渐渐冒出白色的蒸汽,最后一点点变少,直至完全消失。
“程先生可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楚西凌把茶碗随手捏成粉末撒在地上,青鸢马上提了工具来打扫出去。
“难道是……清虫?”
楚西凌点点头:“没错,旁人看来不过是一只蟋蟀,实际却是监视我的妖术。”
“先生的意思是……”
“他们是冲我来的。”楚西凌眉毛抬了抬,一股子戾气散发出了,程青淮不由得怔了一下。
和楚西凌合作,是他思考了很久才做出的决定。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她是个异类,但是这种事情谁说的准?他怎么知道这些事就不会是楚西凌自己干的?既然她自己都说了精怪修炼需要人的精血气息,在自己家里吃东西这种事,她也不会少干。
可是事到如今,就算要她是嫌疑犯,也要赌上一赌。哪怕被这女妖怪先灭了口,他也没话说。
“楚先生的意思是?”
“扬州是个好地方,我当年也是喜欢这里的风景人物才来的。”楚西凌的目光慢慢移到了窗外。
当初为什么死活要来扬州,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只是脑中有个声音告诉她,去扬州了,该去扬州了。
“树大招风,这些年来跟我挑衅的妖怪数不胜数。扬州城人多眼杂,来来往往的水陆交易带来了数不清的人。这个地方很适合高级的精怪修炼。”
“比如您?”程青淮适时地接了一句。
楚西凌瞪他一眼,不屑地说:“我只需要沾点人气就可以生活,你不用老是怀疑我。我要是需要吃人,这扬州城早就生灵涂炭了。”
果然是高级妖怪,程青淮心里有些发毛,这么高级的妖怪,自己可没把握打的赢,幸亏选择了合作,不然不等破案自己就埋在徐家花园里了。
“倒是先生你,好好的一个读书人,怎么会来做降妖除魔的事?”
程青淮淡然一笑:“机缘巧合吧,小时候遇见了高人。”
楚西凌冷笑一声:“先生说得简单,想必也吃了不少苦头。”顿了一顿又说:“先生这般年纪,可有家室?”
果然程青淮面色微变,过了一会儿才说:“惭愧,程某至今并未娶妻。”
楚西凌不依不饶:“那也是有中意的女子吧?”
程青淮面色难看,却又不好发作,最后只得叹气道:“瞒不过楚先生,少年时,曾有位青梅竹马的姑娘,可惜被妖术所害。”
楚西凌心中立时了如明镜:“于是先生下定决心做了除魔之人?”
程青淮不知可否地笑了笑,不无苦涩地说:“我虽有此意,怎奈何天意弄人。最后替她报仇的却不是我,而是更厉害的精怪。”
十五年前程青淮终于下定决心,从无名道长那里接过了天罡剑,少年气盛的他只想复仇,道长的叮嘱都如耳旁风吹过。
“踏入此道,需先灭人欲,存天理,从此人不复人,魔不复魔,是非公论,自由心生。”
他守在仇家出没的地方三天三夜,却只见证了一场几乎令他丢盔卸甲的大战。
害死扶兰的赤练蛇盘踞在这片地方已经不知多少岁月,他们误入山林,扶兰惨遭毒手,他却因为之前无名道长赠与的护符逃过一劫。原本打算与蛇精拼死一战,三天过去,心里却渐渐不复当初那般坚定。
犹豫不决的时候,赤练蛇出现了。他紧张得几乎握不住剑,却发现蛇精根本没有注意到他。
一只硕大的金毛狐狸冲进了赤练蛇的领地。已经初通道法的程青淮很快看出,这只狐狸精的修为远在赤练蛇之上。只是它们之间又是什么恩怨?
果然赤练蛇迅速败下阵来,匍匐在地上苦苦哀求。那金毛狐狸细长的吊梢眼中却满是鄙夷与冷漠。赤练蛇化成一堆模糊的血肉,程青淮在战栗中听见了唯一的只言片语。
“在我眼皮底下滥杀无辜,未免太过放肆了吧?”
许多年过去了,程青淮都记得那只狐狸的眼神。毫无疑问它发现了躲在一旁的自己,却只是像看蝼蚁一般瞥了一眼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十几年来他潜心修行,倒不是为了替扶兰报仇,而是因为那眼神令他恐惧。
楚西凌听到金毛狐狸一段,心里已经了然。
除了陶闻玉那家伙,谁敢在扬州放这种狠话?那时候自己还没来抢他的位子,看来之前的扬州地头蛇果然威风八面。
转念又一想,不知这老头子道行多深,如果见了陶闻玉会不会认出来?想到这里楚西凌心说不妙,他连我都能认出来,陶闻玉还不是小菜一碟。又一想那不对呀,扬州城里潜着的妖怪可不少,没见他一个个拎出来宰了。再者,他要有这本事,破眼下这个案子也犯不上非要和自己合作。
难道这天杀的只对我有偏见?
心里想着,嘴上却客客气气地说:“以程先生眼下的修为,这么多年过去,想必已经不再介怀。”
程青淮似乎还沉浸在往事中,有些恍惚,听她一说,立刻点头道:“旧事不必重提。倒是眼下,楚先生对着疑犯有什么线索没有?”
楚西凌刚想说还不清楚,小丫头青鸢忽然凑了上来,交给楚西凌一件东西。楚西凌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程青淮守在一旁不敢乱动,等着楚西凌说话。
楚西凌怔怔地看着手里的东西,那是一封信,信上只有三个字:叶陀罗。
半晌,楚西凌把信捏成一个纸团,不动声色地烧了。转过头对程青淮说:“这回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