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东湖一草

6、第 6 章

　　新任总长的意外到来，从真正意义上打破了这幢房子里几天来单薄的平静。
　　帝林不但在客厅中见到连日未曾直接露面的紫川秀，也见到了坐在紫川秀对面沙发上的年轻女子。
　　简单而不随便的披肩直发斜束在肩侧，浅米色的套裙衬托出简练美丽的曲线，显得慧质高雅。
　　这就是现今的家族领袖……帝林踩着平稳的步伐走下楼梯，不动声色打量着紫川家第九代总长，年仅二十四岁的紫川宁。
　　“我谨代表个人及家族祝愿阁下早日恢复安康。”俏丽的女子落落大方地站起身伸出右手说道，态度真诚恳切，挑不出一丝不妥，她早已不是当年初涉政坛的天真女孩了。紫川宁乘着机会顺便就近观察了眼前这个人的脸色，细腻润白的皮肤，明亮动人的眼睛，依旧漂亮精神得足以气死一半帝都名媛，怎么看也看不出重伤的样子，却不知他为什么偏偏却在行刺后称伤不出……
　　帝林反应不慢，立即回了礼，表示衷诚感谢。
　　“听闻阁下遇刺受伤，不知现下情况如何？可有大碍？”
　　“还好，多谢殿下挂心。”
　　君臣两人接着就健康问题和严查行刺凶手之类的废话，你来我往客套了半天，别说紫川秀，连斯特林听得都差点打哈欠。
　　无聊的套词间，帝林一心两用地想起了哥普拉曾经暗示性地评价他与紫川宁之间的关系——貌合神离……就目前来看他这个副官还真是不错，描述得简洁明了又切中关键。有此一番感想，不是听过旁人的讲述先入为主，而是直觉告诉自己打从见面开始，就莫明地对这位总长殿下看不顺眼，而且他几乎可以感觉对方对他的好感也决计不会更多。
　　等他们互相公式化地问候完毕，一时似乎就找不到什么可说的了。紫川宁顿了顿，转而向斯特林打起了招呼，后者连忙继续把废话进行下去，避免了开场不到五分钟就冷场的难堪局面。
　　在防止将帝林诡异失忆的真相外泻的计划中，是连紫川宁一起瞒下的。同意这样做的甚至包括斯特林，可见这两人不对盘已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所幸帝林本来就不太多话，此刻作些普通的应答，紫川宁一时绝对看不出破绽。
　　“殿下，上午还没来得及说完，我认为帝都的警备线仍有疏漏，现在正在全力建设阶段，家族更有责任保护居民的人身安全，提高国民的安全感，避免一切不利稳定的因素……”
　　斯特林三言两语不知怎么回事地竟扯到警卫队设置上去了，帝林暗自好笑，也乐得轻松，任由他去长篇大论，乘此机会仔细观察这些人的互动。
　　紫川秀窝在沙发里，好似也在认真听斯特林的卫戍建议，帝林瞄了他一眼，前天斯特林特地来和自己聊天，东拉西扯中对他提到，这对名义上的兄妹还曾有过“险些是恋人”的关系，只可惜事过境非，终究未曾走到一起。
　　此刻倒是完全看不出当事人的任何一方有受到影响的样子，紫川宁显然不是来听斯特林作报告的，但也耐得下性子不曾流露出一丝浮躁的神情，始终静静地听着，还不时补充一些意见。她似乎并没有留意紫川秀，当然在帝林等人下楼之前他们说过些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紫川秀更是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帝林从侧面望过去，意外地发现他耳际垂下的发丝间夹杂着不少银白，奇异地不符那年轻的容貌，在安静的时候添出几缕与年纪不相称的沧桑和寥落。视线移动，支在沙发扶手上的上臂裹在深灰色的上衣中显出几分削瘦，随意折着的双腿修长……不可否认，这个有时候表现得不知所谓的男人不出声的时候还算得上赏心悦目，他有种复杂矛盾而又异常融适的气质，不特别鲜亮，却很难让人克制探究的冲动。
　　“依我看，斯特林统领的建议很有商酌的价值，不如做一份书面报告，明天会议时再详细研究如何实施，怎么样？”紫川宁待斯特林滔滔不绝告一段落后不失时机地总结道，温文尔雅地为这个话题划了休止符。
　　斯特林心中暗暗叫苦，原想拖住紫川宁的注意来减少暴露事实的风险，谁知扯到最后白给自己找活干，看来今晚又得加夜班赶报告了！
　　紫川宁端起矮几上的茶杯，盈盈笑着转过脸对上正主，“差点忘了被害人的意见呢，不知监察长准备如何处理这些宵小之辈？”
　　“殿下开玩笑了，缉拿凶犯本是帝都警卫团和治少部的职责，监察厅只需要直接向殿下负责。”帝林不咸不淡地回答。
　　“哦？莫非监察厅不欲插手这件事？”紫川宁心下有些疑惑，原本以为凭帝林的作风，即便不借机大动干戈，也绝无可能安守本分地作壁上观。她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实际却是颇重，无论回答是或不是，不被堵死后路就是自打耳光。
　　帝林振振有辞地答道：“我们只干涉在内部危及家族和殿下利益的害群之马，监督在职官员做到尽忠职守，至于杀手逃犯之类，相信警卫部队不会任由他们横行的。”
　　紫川宁心想谁是害群之马还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面子上也不得不夸奖几句帝林阁下申明大义不计个人恩怨实乃家族之福。
　　“局势方稳，百废待兴，家族正需要栋梁之臣为复兴出力，论才干论威望，在座三位都是叔叔在世时极力推崇的，别的也不用多说，希望各位今后能同心协力，我毕竟年轻经验不足，如果有不当之初，还要仰仗你们提点指出……”说到这里紫川宁目光诚挚地环顾了目前真正意义上的三个实权派。
　　“殿下，你太客气了，为家族振兴我们自当竭尽全力！”斯特林正色作答。没等严肃的气氛开始延续，紫川秀便跟着开口说：“是啊，而且殿下说反了吧？我们还要靠你发薪水呢，应该是我们偷懒你就抽我们才对！”
　　紫川宁觉得额角抽了抽，随即微笑，“那倒不必，扣奖金就可以了。”
　　客厅里的四个人同时为这玩笑捧了两下场，心照不宣地把话题揭过。
　　“帝林阁下，不知道你的伤还需要调养多久？前阵子刚从旦雅迁移过来一批医生，听说有几位在当地声名卓越，要不要我派人去请他们来看看？”
　　要糟！
　　斯特林眼皮一跳，终于大致明白了紫川宁的用意。先前故意引他们表态“尽心于事业”，紧接着就敲打帝林这些天大反常态闭门不出的缘由，既然监察厅长看起来完好无损，又刚刚被提醒要“全力以赴”，自然没有理由关起门来酝酿他那可能出现的报复计划了。
　　估计这都是监察厅反常地毫无动作惹来的怀疑，以帝林从前的行事作风，必然让人联想到现在的不动声色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也难怪，一贯无理占三分得理不饶人的暴力份子突然吃了亏还不作反应，够旁人迷惑担心得食不下咽了。
　　紫川宁这一招原本也没什么，但用在此时次地却误打误撞碰中了要害。帝林既不能答应让总长“推荐”的医生检查检查，也不能立刻跳起来回答说我已经痊愈明天就可以上岗工作，只要紫川宁坚持盛情，他即使再怎么圆滑地推脱也免不了令人起疑心。
　　“宁殿下所说的这些医生原本是在旦雅哪家诊所工作的？”紫川秀忽然饶有兴趣地插口。
　　紫川宁一楞，顺口道，“德仁医护中心，听说里面有不少退伍军医，所以对外伤很有一套，怎么了？”
　　紫川秀一拍腿，“我就知道！旦雅最出名的就是那家了！那年我在西南的时候，经常有黑旗军的士兵来向我哭诉，说德仁的医疗素质每况愈下，一代不如一代，靠着从前的金字招牌收钱收得心狠手辣，至于治疗成果嘛……唉，当初应该把那几个士兵的样子拍下来给你们看看！有一个叫什么昆的，原本是去拔牙，被讹索了一大笔钱结果被毁了容，现在半边脸跟猪头一模一样，别提多惨人了！”
　　“不会吧……”
　　“怎么不会？世风日下啊，这年头顶着名号招摇撞骗的家伙到处爬，殿下可不要道听途说上了当！要是以后身体有什么不适千万别找那些人看，等把小病折腾成大病，砍了他们都没用了！”
　　紫川宁扑扇着眼睛，有些犹疑，“可是，是旦雅的市长特地举荐他们来帝都开设新的诊所，不至于那份举荐书都是水分吧？”
　　“通常情况下，市长的举荐主要是看奖状和资格鉴定，那个新市长才派过去没多久，哪能知道底细呢？你想，如果不是在当地混不下去，好端端的大老远跑帝都来干吗……”
　　斯特林赶紧低下头憋住笑，不由自主地同情起那些特地来援助帝都建设的医护人员，好好的公益志愿者就这么在总长面前被冠冕堂皇地彻底毁谤，幸亏这种打击人心的事情没有更多的人听见！
　　“多谢殿下关心，属下不胜感激！”帝林顺势平静地圆场，“不过这些小伤何需劳烦殿下操心，想来用不了多久就可以恢复正常工作了，请殿下不必担心。”
　　至于这“用不了多久”究竟是多久，紫川宁也不太合适继续盘问下去，便不了了之。
　　之后的闲聊更是无趣，没有一个人主动提到刺客和某些高层官员的联系，斯特林已经打消了原先力争总长支持的主意，于是大家都一门心思挑些不痛不痒的话来兜圈子。齐齐拿不出诚意的情况下，谈话彻底变成了浪费时间，过不了一会儿紫川宁就起身欲辞，“今日见阁下安然，甚感安慰，我就不打扰了。”
　　众人连忙跟着站起，帝林少不了还要挽留几句，自然就连孩子都听得出那只是套语。紫川宁的专用马车停在门口正对的大街上，天色已晚，斯特林自告奋勇要护送总长回府，便一起上路了。
　　上车前紫川宁忽地回过身来，“秀川统领，过两天流风那边过来谈判的先驱人员就要到帝都了。这次会议很重要，关系到我们两家今后的发展，不容有失。明辉统领还在边境，这里你对他们的情况最熟悉，是不是要先准备一下？”
　　“殿下觉得有必要的话，我会联系负责接待的官员的。” 紫川秀神色不变地点点头。
　　马车旁边不复青涩的少女露出一个含蓄雍容的微笑，转过身去再没有回头。

　　“斯特林大哥，你觉得，明天还会像现在一样平静吗？”
　　车厢轻轻晃动，很长一段时间沉默不语的紫川宁突然望着座位边的扶手开口。
　　“殿下？”有些摸不清那有些飘忽的语气下蕴涵着什么，斯特林踌躇地不敢轻易接话。
　　紫川宁轻轻一笑，“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你都不愿意再叫我一声阿宁了吗？”
　　“殿下……”
　　斯特林看见对面的年轻女孩抬手撩开车窗的布帘，仿佛出神一般凝望着不断后退的沥青色路面，车轮转动的轻微挤压声响顺着空隙侵入昏暗的车厢。路灯打在紫川宁微折的白皙侧颈上，泛起些许柔弱的感觉。斯特林忆起几年前那个活泼纯真的小女孩，不禁从心底升起一股怜悯，她还只有二十四岁！就必须在动荡初歇后肩负起整个家族的命运，这样的负担对于一个风华正茂的女子来说显得过于严苛，甚至残酷。
　　“阿宁，你不用担心得太多，总会好起来的。”斯特林不知道该用什么话来安慰，毕竟紫川宁面对的局面是臣强主弱，在这样的情况下对她来说无论多么坚定的誓言都会变得单薄而难以依靠，他只能希望能顺利使局势稳定下来，在岁月中慢慢增强年轻总长的经验和信心。
　　“你知道吗？”紫川宁还是望着车外，“有一回他曾经对我说，在这个世界只有两个人是真心为我好，一个是他，一个是叔叔……”她平淡的讲述着，好象在说别人的事，“如今叔叔已经不在了……他也说我也已经长大了。斯特林大哥，究竟是我成年了不再需要他，还是他……不再需要我了呢？”
　　斯特林自然知道紫川宁在说谁，暗中叹气。
　　越来越觉得，身边的这些人在外人看起来一个比一个光辉灿烂，实际上背过诸多的目光以后一个比一个无奈。包括自己在内，有谁是真正能把握命运的呢？
　　“阿宁，无论如何你要相信，”他认真地缓缓说道，“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天地无穷，个人的愿望渺小而微弱，所以上天不会让人感到事事都如意圆满，可是只要相信心里永恒不变的那份联系，相信自己……总会看见希望的。”不知道为什么，斯特林在说完这些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的含糊不清的句子后，第一次无比轻松地在脑海中翻出了封压多年的倩影，仿佛那个曾经要陪伴自己做面包店老板娘的美丽少女依稀在面前对他微笑。
　　紫川宁转过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蓦地扑哧一笑，半响幽幽道：“斯特林大哥，有时候我真的好羡慕你……和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