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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祸起萧墙,缘起上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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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历宏武十二年腊月二十九,长安廷尉府大牢。
狱吏小碎步跑在前带路,一人迈着稳健的步伐紧随其后。狱吏在一处牢房门口停下,指了指里面,道:“大人,就是这里。”
那人看了眼昏暗的牢房和里面略显憔悴的人,悄然皱眉,“打开。”那人声音不大,声音却是不容置疑的威严。
牢里的人犯听到开锁的声音,无声冷笑,不就是再次过堂么?然转眼见到进来的人,不由一怔,随即伏身而拜:“罪人卫子华,拜见丞相。”
来人叹息一声,见其素色囚服上斑驳血迹颜色深暗,心中抽痛,伸手相扶,“你我师生一场,还讲究礼节么,快免了吧。”
“大人……”人犯黯然。
狱吏默默退出,关门前,望了眼里面的人,心里叹息,卫将军,有什么话,好好和丞相说吧,再不说,怕就没机会了。
“子华,为师已经尽力。那件事,为师知道,你那样做自有你的道理,但皇上信伏波将军那边的证据,为师没有办法。为师这边,拿不出为你脱罪的证据啊!”丞相赵坤痛心疾首。
卫子华的目光锐利如昔,他道:“老师不必难过,学生相信,总有一日,上天会还给子华一个公道。如今,陛下宽仁,已经赦了荣安,子华无憾。明日学生上路,现在,就请老师正坐,受学生最后一拜。”
“子华。”赵坤清泪涌出,自己最出色的学生,如今即将问斩,他这做老师的,哪有不心痛的道理。老人抹着自己的老泪,接受学生的叩拜大礼,嘴唇颤抖着道:“放心吧,你儿荣安,老夫一会就接他出去。待他日沉冤昭雪,老夫必向皇上禀明,给他安排个出路。”
卫子华额头触地,双目微阖,洒下一串英雄泪,“那就多谢老师了。”
丞相赵坤离开廷尉府时,从另一间牢房,领出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脏兮兮的小脸上,童稚无邪的双眸清澈依旧。回头看了看某间牢房里,守在窗前眼里尽含不舍的人,奇怪父亲为什么不出来。
卫子华目送老师带着自己的独子离去,顿时失了浑身的气力,一下瘫坐在地。他不甘,可又无法为自己开罪,希望只有寄托上天。他相信,时间会证明一切……
□□新历宏武十二年腊月三十,因年关将至,处决犯人不能过年,顾于三十日行刑。原驻守北地防务的车骑将军卫子华,与自己的族亲共计一百零二人,枭首后弃市。那天,长安普降大雪,有人说,卫将军冤枉,老天看不过眼。
……
春去春回,草儿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星移斗转间,日月悄然更替,眨眼三载已过。
“报,北地军情告急!”红翎信使快马加鞭,带着前方的紧急军情,一路马不停蹄冲到司马门。
放着北地军情的长条形木匣被卫队的传令兵一个个接力,送往未央宫的正殿、天子决策军国大事的地方。
宦监令不敢怠慢,小跑着上前接过,迅速打开木匣,取出简牍,呈与天子刘勉。就见天子匆匆看过几眼,卷起简牍,大怒,“拿下伏波将军张傲,另着骁骑将军陈放统军五万速速增援北地!”
天子气呼呼甩了袖子离去,大殿一地臣子互相观望,不知何事,竟然会惹得天威震怒。在军情紧急的情况下,不顾军中大忌,竟然临阵换将,被换下的,还是天子的爱将张傲。
这时,宦监令尖细的声音飘了过来,“丞相留步,陛下召见,其他大人散了吧。”
“臣赵坤,遵旨。”
“赵卿。”天子拦住欲行礼的赵坤,首先开口,“那年张傲告发卫子华修筑长城战台怠工一案,赵卿可还记得当时的详情。”
“陛下,何不调廷尉府的秘档一阅呢。”赵坤悄悄看了天子一眼,不明白三年后,天子为何会旧事重提。
“准奏。”
封于漆匣内的秘档被宦监令呈给皇帝,天子用最快的速度把那卷简牍看完,低声说:“赵卿,当年你力保卫子华无罪,是不是已经知道会发生今日的事情?”
“陛下的意思,恕老臣愚钝,臣不明白。”
天子把早间的北地军情递给赵坤,“赵卿自己看吧。”
老丞相接过天子手中简牍,片刻后,怆然落泪。
当年,天子命伏波将军张傲与车骑将军卫子华驻守北地,二人奉命修筑长城工事。在修筑战台时,二人发生分歧。张傲好大喜功,不听卫子华良言相劝,不筑台基,只求速成,一年之间修筑战台三座。反观卫子华,从战台设计,到材料取土,再到防御结构,一样样,不见丝毫大意。三年之间,卫子华方把自己这座战台修筑完毕。正是如此,祸从天降。
张傲一道密奏,告发卫子华怠工、贻误军机,最终,卫子华满门,除幼子卫荣安,余人皆枭首弃市。
卫子华一案过后,边境无战事,太平了三年。不想今年匈奴犯境,在北地,张傲的战台形同虚设,仅一天,便被匈奴攻陷,如今只有相隔几十里,当年卫子华修筑的那座战台,依然矗立在北方大地,屯兵数众,抵抗匈奴来袭。
宏武十五年秋,原伏波将军张傲,被夷三族。卫子华冤案昭雪,其子卫荣安,上令入羽林孤儿,待其壮而拜将。
几年后……
甘泉山高耸入云,雾隐山巅。
甘泉山下上林苑,红翎攒动,马鸣霄霄。
一夜小雨初停,寒气渐轻,斜阳普照,一番新晴。燕啄春泥,处处春意盈盈。
迎上带着暖意的东风,天子刘勉稳坐汗血宝马,意气风发,扬手,“鸣响鹿笛 ,涉猎开始!”
春围开始,上林苑一片沸腾。众羽林有意要在天子面前显露身手,此时纷纷擎弓抽箭,放开勒辔,驰马飞奔。
太子刘襄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一身黑色涉猎装,背背虎贲弓,信马由缰,并未寻找猎物。犀利的目光,早被远处柳荫下的身影吸引。天子御驾在此,正是一展伸手的大好机会,何人放着如此良机,却在此处闲野小憩。待策马走近,刘襄才发现,这还是一个孩子,尽管自己的年纪也不大。
“你是何人,围猎已经开始,你不知道么?”
树下少年抬头,双手护住胸前的东西,一见刘襄,只看衣装便知道此人身份高贵,略惊慌,“不是……是,嗯……”少年很是忸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你莫急,慢慢讲来,你手里是何物?”刘襄语气略缓和。
少年低头,似做思考,太子随从见状,担心少年此举慢待了太子被怪罪,于是轻斥道:“太子问话,还不速速回答?”
少年听闻面前之人是当今太子,稍作惊讶,忙单膝行礼,两手仍是护在胸前。
刘襄好奇少年猩红色斗篷下所藏之物,于是笑道:“让本殿看看,到底是何宝贝 ?”
少年扁扁嘴,犹豫着把一只雀巢捧在手中托起,让太子过目。
“你不去狩猎,就是守着这个雀巢么?”
“是。”少年怯生生地道:“属下路过此处,碰巧它掉了下来,属下不忍幼鸟殒命,便在此等候大鸟。”
刘襄对这孩子的回答甚觉有趣,于是道:“你这般等,也救不了这幼鸟的命,这鸟儿可是要吃东西的。”
少年显得很为难,又不知如何是好,刘襄道:“把它交给本殿吧,本殿让人给它们喂吃食便是。”
少年大喜,那太子见小孩如此便兴高采烈,于是叫随从接过雀巢,不理少年,策马离去。
少年见太子一行去的远了,这才拍落身上的泥块,跨上自己的坐骑,扬起他的小号虎贲弓。
“卫荣安,这大半日你去了哪里?御驾在此,你也要偷懒么?”
卫尉苏宪一骑纵马赶到,对面前两手空空的少年,颇是无奈,更有一分恨铁不成钢的心思。
少年无谓的笑笑,笑容未褪,突然拉弓状似随意,瞬间就是一箭。羽箭擦着苏宪的臂膀如流星赶月般飞去,苏宪回头,一愣,随即叫了声好小子。
一只狍子被一箭穿喉,苏宪命人将那畜生提了过来,着人做了记录,这才道:“臭小子,真有你的。”
卫荣安天真一笑,马鞭扬起,不等苏宪说话,已经跑得远了。
唉,唉……苏宪叹息一声,这时有人前来请他,问清来人身份,苏宪怔住。
每年上林苑的春围都很热闹,偏小小年纪的卫荣安不喜这般喧嚣,大多落在众人身后,偶尔引弓搭箭。一连三日,卫荣安面对苏宪的责问,笑而不语。苏宪受丞相赵坤所托,平日对他极尽关照,少年岂有不知其意的道理。
少年此刻,对天子的丰厚赏金毫无兴趣,令他这几日不安的事是,他无论走在哪里,总觉得暗中有双眼睛在盯着他,提高警惕,很想找出藏身暗处的人,然三天下来,却是一无所获。会是谁呢,少年陷入沉思。
再次遇到太子,卫荣安很惊讶,那太子免了自己行大礼,只问他,勤于习武,所为何?少年略作思考,答道:“宿卫我主天威。”
刘襄一愣,将少年上下打量一番,问道:“那你现在,可能做到?”
少年憨憨一笑,摇头。
刘襄此时一脸正色,道:“既是如此,何不多与众羽林切磋。”
少年挠挠头,正在思考如何回答太子问话,这时一宿卫太子的羽林已将弓拉满。待看清被羽林瞄上的猎物,少年策马近前,大声道:“别伤它!”
那羽林嗯了一声,看向太子,见刘襄点头,遂将弓放下。
“为何放了猎物?”刘襄将少年叫过一旁问道。
少年道:“那只鹿,属下认得。”
“哦?”刘襄一下来了兴趣,“说来听听,怎么回事。”
少年道:“那本是小鹿,被猛兽咬伤了腿,属下救下它,待它伤好方放归,实不忍它此刻丢了性命。”
刘襄皱了皱眉,沉吟半晌道:“你可知,你能护它一时,可终护不了它一世。也许,他日,这只鹿儿便被别的羽林射杀,亦或是难逃其他猛兽之口。你性子如此仁善,又将如何宿卫主公呢?”
少年一阵沉默。
担心自己语气重了,吓到少年,刘襄呵呵一笑,“也不急一时,你这性子,还是慢慢磨练的好。”这位太子从未想过,他暗示卫荣安性子柔弱,可就没注意过,自己又何尝不是,将来的他,却是走上了这条路。
“是。”少年躬身,未敢抬头。
刘襄离开了,少年面向太子离去的方向,兀自发愣。从来没有人与自己讲过这些,也不知这太子何意,心里开始惴惴不安。
……
几朵薄云缓慢飘过,如薄纱般半掩蟾宫玉兔,使得月光带着几分妩媚,又显得几分暧昧朦胧。
迎着徐徐的春风,太子刘襄勾起嘴角,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一旁随侍的小内侍,不时抬头看眼主子,只觉得主子这几天就很奇怪,今日更是不同往日。
见一人匆匆走近,刘襄心道总算是来了。那人在刘襄面前单膝跪地,将一卷简牍呈给刘襄。
刘襄迅速展开简牍,片刻,淡淡地问:“这就是你这几天的收获?”
来人把头低下,“禀太子,属下已经把查到的,都记录在上,只这么多。苏宪也不过是告诉属下,这卫荣安,是丞相大人托付与他,责其代为照顾。”
“是么?”刘襄两道舒眉微皱。
问过小内侍,得知那雀巢里的鸟儿一切安好后,刘襄再次露出春风般的笑容。悄悄观察了几日,柳荫下呵护雀巢的少年的身影,始终在脑海中萦绕不去。究竟是何原因,让自己对那少年念念不忘呢?是柳荫下少年怯怯的眼神么;是少年射杀狍子时毫不犹豫的机敏么;是少年淡泊如水的性子么;是少年回护幼鹿的博爱之心么?太子想不明白,此时,也不愿再去想,这个问题,几天了,他始终没有找到答案。
“太子,夜里还是有些凉,披上斗篷吧。”伺候太子有十年的老内侍中平把一件丝绒斗篷给主子披上,心里也是暗自奇怪,主子这几日看起来心情颇好,可又为何事这般魂不守舍呢?
“中平,你总是说本殿平日里太过孤独,你说,本殿若是和父皇讨个人过来,陪着本殿读书习武,可好?”
中平一怔,“太子想再要个伴读么?”
刘襄摇头,“伴读已经不少,但那些人靠不住,本殿要的,是能知本殿心意的人。长安的宫阙,太冷。”
看透宫禁寒凉的老内侍,此刻,把头深深低下。
一道圣旨由宦监令递到卫荣安手中,尖细而怪里怪气的声音说:“现在就去准备准备,换了个地方,这规矩也就多起来,还需多多谨慎才是,要懂得见机行事,会看主子的脸色,明白了么?学不会见机行事,惹恼了主子挨罚了,别怪咱家没和你说哦。”
少年显得很局促,看向一旁苏宪,用眼神无声向他求助,却见苏宪只冲他摇头,少年咧嘴。
宦监令还在室内绕着木案踱步,等待良久,不见卫荣安收拾好了出来,这额头青筋开始跳动。转身对随行的小内侍开始抱怨,“……一个小小的羽林,居然让咱家这番好等,岂有此理!”忽见小内侍鼓起腮帮,似在忍着什么,向自己递眼色,带着一丝疑惑回头,却见卫荣安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其身后。
“请带路。”少年伸手做个请的手势。
宦监令一阵心虚,脸上开始发烧,讪笑着,“随咱家来吧。”
而身后,小内侍捂住嘴巴,拼命把笑声咽在肚子里。
身后是一道道气势恢宏的宫墙,走在通往明光宫的甬路上,卫荣安渐渐放慢脚步,少年好奇般地四下张望,与宦监令的距离越拉越远。少年此刻,略有忐忑,又有一丝希冀,他从没想过,一只雀巢、一只幼鹿,令他踏入这九重宫阙,拉开他与太子刘襄之间,一生纠缠不清的感情羁绊的序幕。
“哎呦,你怎么还在这里,害得咱家一顿好找!”
听到宦监令大声的埋怨,少年眉头浅皱,加快脚下步伐,口中应道:“来了!”
天子诏命:羽林卫荣安,暂调明光宫当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