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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太子与少年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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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荣安自调到明光宫当差,名义上宿卫太子安全,实则却是陪同太子读书练武。原本旨意明确,他只是暂调,却不知为何,少年左等右等,并没等来将他调回羽林营地的诏命。
“卫荣安,你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太子突然返回衍庆殿,着实吓到了魂游天外的人,“属下不知太子驾到,还请太子责罚。”
不去看一脸恭敬的人,刘襄几步到了木案前,拿起竹简,不禁皱眉,“怎么回事,还是这么难看?”
少年无奈,又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结果却听到太子噗的一声笑了,玩味地望着他,令少年顿感浑身不自在。
“下笔要稳,沉腕要有力,来,本殿做给你看。”刘襄手执兔毛笔,给少年做起示范。
卫荣安一旁研磨,如芒在背,少顷,见太子一挥而就,方过来观看。薄薄的竹片上,是一串隽秀有力的隶书: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少年年纪再小,此时亦是面红耳赤,抬头看太子,刘襄此刻倒是气定神闲。
见少年羞羞的样子,刘襄缓缓开口,“你是否觉得,写给你看的,必是金戈铁马,猎猎秋风那样的诗词?”
“当然不是。”卫荣安忙把头低下,不去看太子。
见少年实在羞怯的厉害,刘襄也不去为难,只是道:“今日雨大,也不知何时才停。去,把《尉缭子》拿来。”
一卷重重的简牍裹于红绸中,被少年抱在怀中,步履轻快,几步返回书案。仍低着头,声音很轻,“太子,《尉缭子》已经拿来。”
“嗯,坐下吧,你与本殿一起看。”刘襄往一旁挪了挪,给少年让出地方。
未曾展开简牍,刘襄问:“卫荣安,我且问你,若要训练一只所向披靡的军队,将士当如何做?”
“为将忘家,逾限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急胜为下。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
跪坐太子身侧的少年不假思索,朗朗开口,令刘襄大为吃惊。这是昨日才教与他的,如今已经熟记于心,略带赞赏般的,刘襄点头,这次缓缓把简牍展开。十五岁的太子,自幼熟读兵法。
“今日,我们再来看,打仗时,设坛求神保佑,可行否。”
“殿下,请慎言。”一旁伺候的中平小声提醒着,当今天子深信鬼神之道,太子此言,若是被有心人利用,难保不是一场血雨腥风。
“……”
明光宫衍庆殿的灯火深夜中光影扑朔,雨大风凉,进出的宫人内侍,轻手轻脚地合上窗子。中平自外面返回,把油纸伞递给身旁的小内侍,支走了其他宫人,独自进入内殿。
刘襄皱了皱眉,向跪在自己面前的中平道:“打发她们回去就是,本殿今日兴致正好,要与荣安秉烛夜谈。”
荣安?这种亲密的称呼,令中平与卫荣安二人皆是一凛。
“殿下,这次,陛下遣了江嬷嬷一同过来。”中平声音不大,语气中尽是担忧。
刘襄一怔,随即不动声色道:“这江嬷嬷可是宫里的老人,厉害的主儿。去吧,就和她说,那两个美人姿色平庸,本殿提不起兴致。”
中平大惊,“殿下饶命啊!”
一旁的卫荣安少年心性,并不知太子与中平所说的是什么事情,不过此刻见中平神色慌张,显然事情很棘手,搞不好,可是要闹出人命。
中平这时额头触地,口中连呼:“殿下仁慈,切切不可,否则,那两个女子就没命了。江嬷嬷的手段,殿下是知道的,殿下若是嫌弃她们,江嬷嬷必会杀了她们,已向陛下交差。怎么说,也是穷苦人家的女儿,殿下难道就忍心她们因侍寝不利,丢了性命?”
刘襄闭了闭眼睛,一甩衣袖,气冲冲地走了,那中平赶忙起身追出去,不忘给主子打伞。
冷寂的、幽深的、困住多少暗夜游魂的□□宫院,此刻在风雨中,肃穆依然。
殿外依然狂风大作,廊下水珠飞溅,啪啪之响不绝于耳。
衍庆殿内,孤零零地只剩卫荣安一人。太子离开前,并未说他可以回住处,少年也不敢擅自离去,只好继续看那卷《尉缭子》。看着看着,少年眼皮开始打架,头一点一点,已是困意颇深。
初秋的这场风雨,已经一天一夜,缓解了闷热的暑气,倒也令天气一下显得凉爽起来。衍庆殿虽然宫门紧闭,窗子也被宫人合上,可因这场秋雨,使得殿内气温开始缓慢下降。
已经伏在案上睡熟的少年,此刻,后背抖动了下……
床榻上沉睡的少年非常安静,双颊泛着不健康的红晕,如同熟透的红苹果。
刘襄见太医令撤了垫枕,把少年的手放回被中,这才敛起自己的满面担忧,问道:“如何?”
老太医道:“是染了重风寒,殿下不必担心。一会老臣开服发汗散寒的方子,给他服下即可。年轻人体格壮,不碍事,有两日便好。”
“有劳。”
苦涩的药很快被端来,一闻这味道,刘襄不禁皱眉,将药碗接过来,执起汤匙。
“殿下,老奴来吧。”
刘襄淡然一笑,“还是本殿亲自动手啦。”
……
苏宪难得讨个机会得以到明光宫来看看卫荣安,终是跟在自己身边四年的孩子,如今突然不在,总是放心不下。不想刚到少年的住处,就见到当今的太子,正亲自给少年喂药,动作很是小心。远远望去,床榻上的人似未清醒,只随着太子送药的动作,机械地吞咽。自四年前八岁的卫荣安被丞相带到自己面前,整整四年,苏宪从未与少年分开过,如今见少年改去他处当差,曾经自己做过无数次的事情,现在正由当今太子在做着,心里,竟莫名泛起一阵酸涩。
刘襄知道有人进来,并未想到会是苏宪,怔了怔,方解释道:“此事怪本殿,昨天他当差,本殿有事离开,未让他自行休息,以至在夜里受了风寒。”
苏宪轻笑,“太子言重了。”
“即使如此,你看看他,本殿还、还有事,先走了。”刘襄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会发慌。
苏宪送走太子,喊来人帮忙打了冷水,用帕子浸了,拧干,折好轻置于少年额头。见少年嘴唇发干,又端过清水,用小勺一点点往他口中送,见少年轻抿,苏宪无声笑笑。
待到黄昏雨住,苏宪见少年仍未醒转,叹口气,拿下他额头锦帕,用手试了试,心中略宽,热度退了些。这时,少年咕哝一声,翻个身,面朝墙壁继续大睡。见被子敞开,苏宪哭笑不得,这坏毛病就是改不掉,翻身还是会踢被子。给他往上拉被子,才发现被子潮湿,想来是少年发汗的缘故。
“卫荣安,你何时变成一只病猫了?”苏宪调侃着,拉过一旁干净的被子,把少年身上潮湿的被子换了下去。
中平亲自提着食盒进来,见苏宪还在,小声提醒着:“卫尉大人,是时候了。”
苏宪明白,这是中平好意,于是笑道:“多谢,那苏某告退,以后这孩子,若是办错差事,还望多担待一二。”
中平也笑道:“好说,苏大人放心便是,有老奴在,万不会亏了这孩子。”
这次,苏宪一拱手,与中平礼貌地告辞。
“哎呦,你这孩子啊,你说说你,你可是好福气哟。咱们太子,为了你,可真是没少下功夫,你这小儿,何时长大,能懂得太子的心思呢。他为了你,宁可伤自己,也不愿委屈于你。唉,只盼你日后,能知道他的苦心。”中平在灯下自言自语,守着睡梦中的少年。
深夜,卫荣安大汗淋漓醒了过来,感觉浑身轻松,却是没什么力气,见到中平,愣了愣,“您怎么在这里?”
中平慈眉紧拢,“你还问咱家,你这孩子,夜里睡觉,不知道盖好了再睡么?受了这么重的风寒,自己不觉得难受吗?”
“受风寒?”少年撇嘴,不过睡了一觉而已。
“行了,行了。”中平摆手,喊人打来热水,先帮着少年洗漱一番,这才命人把温着的汤食端上来。“吃吧,这个不腻,很适合风寒后的人进食。”
卫荣安确实有些饿了,一见有吃的,顿时眉开眼笑,“多谢中平公公。”
“哎呦,这老奴可担不起,这是太子吩咐人备下的。”中平见少年肯吃东西,就知道他这病去了大半,笑呵呵的,把功劳还给自己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