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七.开到荼縻 ...
-
从南疆回到瑶城,便有无数琐碎事务。等卫知宁看罢所有文书,在颜家账房的竹椅上伸着懒腰,吩咐僮儿往酸梅汤里加些冰珠的时候,她才蓦地发觉,今年这一整个春天,竟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混过去了。她回到瑶城这几个月,只忙得昏天黑地,夜夜住在颜家,连梧桐巷也没空回去,更不用说赏什么春景了。这样想着,心底便有些怅怅。
看旁边的僮儿欲言又止,卫知宁微笑道:“可是又有什么事了?只管说吧。”
僮儿赔笑道:“小的看公子刚清闲了片刻,本不想打搅的。”
卫知宁呷了口酸梅汤,道:“难为你替我想着。”
僮儿道:“可不是小的乱说,咱家刚把秋家的势力接过来,这几个月,事情多得乱麻一样,公子一个人竟理得清清爽爽,颜家上上下下哪个不服呢。都说公子比我们少主还强呢。”
卫知宁咳嗽一声,截断他的话头:“到底什么事情?”
僮儿见她脸色不对,忙忙转了口:“是。是少主请公子去商量他和桃姑娘的婚事。”
卫知宁手里的银匙“叮”地磕在玉碗上,声音里有一种冰冷的茫然。婚事?婚事。她似乎渐渐回过神来,搁下碗,拂衣走了出去。婚事。她默默地念着。
其实也没什么好议的,不过干巴巴的几句言语,婚期便定在了八月末。只是这一个夏天,卫知宁又不曾闲得,四处张罗颜离的婚事。桃夭虽提了几次卫知宁中的毒,卫知宁总不大理会——她近来运功默察,却是没什么异常,再加上事务繁忙,也只当中毒不深,已然被自己的内力无形化解了,渐渐不放在心上了。
仿佛只是一忽儿时间,那十里荷花,月色无尘的夏,竟又从指缝间异常滑溜地飞走了。
如今是夏季将尽。万花俱谢,唯有一簇簇荼縻攀在花架上,白色的细碎的香气漫在空气里,淡到似有似无,叶子如羽,微风起处,似乎就要振翅飞去。而似乎那一振翅,就会把春夏连绵的华腾日喧的繁华尽数带走。开到荼縻花事了。卫知宁打了个冷战,一股寒气在心底咕嘟咕嘟,阴森森地吐出泡来。她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她暗暗吸了口气,驱走自己的古怪念头。耳畔是一片繁华喧嚣。今儿便是颜离的婚典。颜锲并不曾来主持——事实上,他的傀儡虫之毒还未拔出。这却是卫知宁极力相劝的:“颜伯伯一旦明白过来,断没有同意这桩婚事的理,不如且先把婚事办了,再为颜伯伯解毒。”颜离一想不错,便拖到如今。因此迎宾接客都是颜离卫知宁承担。
颜离原不想多邀宾客,只因桃夭的身份特殊,怕婚典上横生变故。外人也就罢了,然而颜家不少子弟都被颜离排挤到异地管理颜家名下的产业,说来还是骨肉之亲,这等大事却也不好不给他们递个帖子的。这些人倒是一个不落地来了,而且半分脸色也不曾有。卫知宁在袖里捻着今儿早上才得的一幅薄绢,微微冷笑。
这是最后一拨客人。卫知宁和颜离便并肩引着他们向喜堂走去。火红的地毯一直铺到大门口。她和颜离在火红的地毯上并肩走着。颜离穿着大红喜服,一向苍冷的颊上也多了三分血色。
卫知宁不疾不徐地走着。前面三丈有一口大水缸。离那水缸还有七步之遥的时候,宾客之一,颜离的堂兄颜柯大笑道:“听说离弟的新娘花容月貌,不知可否先掀一掀盖头,让我等一饱眼福?”
他这话说完时,颜离卫知宁走在前头,已到了水缸边上。卫知宁忽地停步,左手倏地横在颜离身前,将他拦在原地。颜离头正半侧,恰看见颜柯脸上微微变色。然后一道寒芒自水缸中破壁飞出,人们只觉眼前白光一现,再抬头便看见一截霜刃插在对面院墙上。耳边紧接着当啷一声,却是卫知宁撤出承影,一剑碎缸,顺势将缸中潜伏着的那人劈为两段。
鲜血同满缸清水一道迸出,淡淡绯色溅在卫知宁一袭白衣上。水缸碎裂,露出缸中尸体:从顶门至尾闾被剖作两段,脸上却没有半分痛楚神色,显然根本没反应过来就被击杀。
颜家上一辈里的老四家,到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儿颜棂,正娇娇怯怯地从抬进院来的轿子上下来,见这惨景,往前踉跄了几步,竟“哎哟”一声软倒在地。
颜离身为主人,略一犹豫,只得上前扶起,柔声道:“棂姐姐……”
他方叫了这三个字,卫知宁急急从身后掠来,便在此刻,轿子中飞出一排急如密雨飞雹的牛毛细针。颜离忙去拔刀,但那一排细针竟不像是人力所发,瞬时便到眼前。
卫知宁正在他身畔,手一扬,不知从哪里拋出一只乌沉沉的筒来,将细针尽数收在筒内。
颜棂失声叫道:“玄磁筒!”玄磁筒却是秘制器械,专收钢铁暗器的。
卫知宁扫了她一眼,眼风如刀,手腕一震,筒中收取的牛毛细针,尽数倒飞回轿子中,去势之疾不减来时。此时,颜离的手才刚按上刀柄。
那轿子中却是一丝响动也没有,卫知宁冷笑一声,上前去挑开轿帘。
众人这一惊怖比方才更甚。那轿子中蜷着个干瘦男人,全身密密麻麻布满了细针,说不出的诡异可怖。
颜棂喃喃地道:“玄磁筒……竟然还带有发射的机括……”
卫知宁淡淡地道:“棂姑娘对这些杀人器械倒清楚得紧。”
颜棂脸上一白。
卫知宁不理会她,径自同颜离向喜堂内走去。她面上神色凝重,似是在默算着什么。本来只在身后一步远的颜铮忽然放慢了步子,卫知宁眉毛一扬,手腕抬处,承影剑直飞而出,没入三步前的地面。
颜离见卫知宁行为古怪,早知道有些不妙,问道:“阿宁,今儿到底……”
“卫知宁,你好歹也是颜家客卿,当守属下之礼,在离儿婚典上使刀弄斧的,成何体统?”颜铮厉声喝道。
卫知宁曼声道:“刚才分明是旁人居心叵测,要伤阿离,我不出手,倒任由那些杀手杀人不成?铮叔叔也不必急着反咬一口。”她说着,慢腾腾地走向那插在红毯中的承影。
颜铮额上青筋暴迭:“血口喷人……什么叫做‘反咬一口’?”
卫知宁温煦地笑着,把承影用力一拔。红毯连同毯下的青砖片片碎裂,青砖下一个极狭的洞内,一名黑衣人遭长剑贯顶而死。他把洞挖得极狭极窄,想是防止被发现,不料却是作茧自缚,如有人当真发现了他藏身所在,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他纵有千般功夫也无法施展。
颜离纵使因为婚事大喜乱了心神,此时也明白过来。这些所谓亲戚只怕个个带了份厚礼。可自己分明事先令阿宁去查探这些亲戚的动静,也暗地里派了些亲信去,却是全无异样。
只听卫知宁道:“我懒得和你们啰嗦了。干干脆脆解决了罢。”她一击掌,无数看似站在不起眼处的护卫同时出手,有的一刀捅入树干,有的一剑刺向马腹,有的一棒砸向巨石……所击之处,必有杀手隐匿。这些护卫身手也不怎的,只是方位算得准,竟无一击落空。
满堂寂寂中,颜离卫知宁走入喜堂。堂上放着一口檀木箱子,看样子倒很有些分量的。
卫知宁淡笑道:“只怕这也是哪位的贺礼罢?阿离,不如打开瞧上一瞧。”
颜离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口中应着,脚步却不挪动,只问:“这是哪一位的大礼?阿宁你着人记下了么?我也好相谢呀。”
卫知宁温温凉凉地笑着,把语声压低到似有还无:“你当我让你去冒险开箱,是成心要害你么?”
颜离一愕,堂上已有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笑应道:“这口箱子里是你钰叔的一点薄礼,实在微薄不成话,贤侄定要问出姓名来,倒叫我这做叔叔的不好意思。”颜钰在说这几句话时,脸上全是不卑不亢的笑,似乎眼前的肃杀气氛半点没到他心头。
颜离给他几句话逼住,纵有十分的疑虑,也只有上前开箱。他慢慢扶住盖子,向上缓缓推起,箱盖一开,众人只觉心头没由来地一静。那箱子中静静躺着一具桐木焦尾琴,式样古朴,纹若流水,七根弦上闪动着细微的光泽,如同是泠泠然的音符次第响起。
颜离不禁发了片刻的怔,复转欢然,道:“多谢钰叔厚礼。我虽不会弹琴,可夭儿一直想要一具七弦琴呢。”
颜钰面上惊色一闪而没,笑吟吟地道:“这琴倒不值几个钱,不过难得做工好些,若非寻不着相配的,本还当送上锦瑟的。”
卫知宁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却从袖中抖出一幅薄绢,朗声念道:“颜柯,八月十七,冷琢斋雇杀手虹伏于距颜府大门一十七丈之水缸中。颜铮,八月初九,于折枝庭雇杀手凉匿于距喜堂百七十步之青砖下。颜棂,八月十一,薛家班雇针小五暗藏其轿中。颜镛,七月廿七,向流星堂雇得巧匠若干,制成烈性炸药暗藏贺礼之中——大家不用惶乱,引线已给剪断了。”说得颜镛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卫知宁只作不见,流水价念下去,堂上之人大多额头见汗,卫知宁竟将他们买凶之事彻查清楚,手腕之厉,令人变色。
她念了半日,连颜离都变了颜色,唯有颜钰尚神情自若。卫知宁手中薄绢已念到尾端,她微一顿挫,终于抬起头来,不动声色地将那薄绢收好,抬眼望向颜钰,道:“钰叔叔真心诚意前来道贺,更难得寻来这一把好琴,知宁代阿离再次谢过。”
颜钰听到“一把好琴”四个字,脸色终于忍不住一变,目光大炽,既而低垂,道:“一把琴罢了,岂值得一提?”
颜离手中冷汗沁出,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咬着牙道:“阿宁,这些事你如何知道的?却怎么不早说?”
卫知宁道:“阿离的婚典,我怎么能任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搅了?这是你大喜的日子,不好叫你操心——还有那几个人,也是我拦着不叫他们说的。”
颜离听见这话,不由又退一步。
卫知宁垂了垂眼睛,道:“再者,这里诸位好歹也是阿离的亲戚,只盼他们是一时糊涂了,不料今日之下,没一个死心的。却又何苦来?”
“何苦来?哼,他颜离当日初掌大权,是怎样对待我们的?怕我们碍着他的事,把我们一个个逐的逐,放的放,外派的外派,教我们背井离乡的,吃了多少苦楚?连我一个女儿家也不放过,”颜棂切齿道,“把我嫁给个糟老头儿做续弦,过门半年就守了寡。这一生的大好年华,就生生葬送了。”
卫知宁笑道:“阿离也不过怕各位委屈的意思。若在瑶城留着,诸位也不过落得个空享安闲,可如今,哪位不经营着一片产业,大小也算得地方上一个人物?就连棂姑娘,若不是夫家势大,如何能有今日的富贵?阿离白操了心,还落下埋怨,可有多冤!”
这番话颜离自己听着也不免诧异卫知宁如何想起来。当初他只是不想再看见这班从骨头里烂出来的纨绔,便远远打发了他们,何曾替他们着想了半分?堂上颜氏诸人半信半疑的,低了一回头,也无话可驳。
卫知宁温颜道:“毕竟一家的骨肉,这回的事,还是一笔勾销了吧?”说着眼望颜离。
颜离正沉吟间,不曾牵连在内的几人见卫知宁连使眼色,便也上前说情,颜离得了台阶下,便也淡淡地应了。
喜堂上一时冷场。卫知宁笑着道:“今儿又不是来说这些恼人事的,快请新娘子来行礼宴宾是正经。”一面吩咐丫头去扶新娘出来,一面传人去准备酒席。堂下一色细乐吹打,华美喜乐之中平添别致风流。这一场喜筵,至此方步入正轨。
不多时,桃夭一身大红华服,扶着两个丫头娉娉婷婷地来了。那喜服却做得精致,通身绣着桃花,尤其盖头上那几片粉桃,随着她的步子一颤一颤,似乎要飘落下来。
颜离笑迎上去,亲自扶着她,道:“夭儿,累你多等了这许久。”
众人只管大笑起哄:“好心急的新郎官!”
两人喜盈盈地行了礼,喜堂上也摆开酒宴来。江湖儿女比大家闺秀洒脱得多,况且桃夭本是活泼的性子,便摘了盖头,挽着颜离的手到席间劝酒。她头戴凤冠,珠玉闪烁,一头黛青长发挽成繁美的髻子,大眼睛里沉淀着纯净的黑色,幽深乌亮的,像婴儿初睁的双眸,闪着欣悦不已的光辉。一时堂上众人忘了方才龃龉,把酒言欢,高谈阔论起来。
堂外院子里唯有未申时候的秋日薄阳轻轻覆在曾有过血迹尸体的青砖红毯上,一架架荼縻寂寞地开着,愈发冷清。
卫知宁暗暗冷笑了一声,这些人片刻前还个个要杀颜离,此刻居然能在那酒席上坐得住,非但坐得住,还很少兴高采烈。她端了杯酒,悄然起身,向另一桌的颜钰递个眼色。两人都持着就被离了席,绕到院子里。
卫知宁不发一语,从袖里抖出那幅薄绢,递给颜钰。
颜钰看了半晌,手上慢慢加力,把它攥紧。那薄绢尾端,有一行卫知宁不曾念出来的字:“颜钰,七月廿四,以焦尾古琴,雇得琴杀花半音,匿于檀木箱中。”
卫知宁悠悠地道:“你们这一次要杀阿离,是为了什么?”
颜钰舒了口气,恢复了淡定,道:“为了什么?我们这些人,哪一日没有杀他之心?之所以选今日,不过是因为新娘的身份,事后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借口——颜离与苗女勾结,背祖逆天,族人合力杀之,另立少主。”
卫知宁唇边淡淡一笑:“如今,看看实力悬殊,倾尽家底的一击也被我化解,什么苗人什么百花教,便再也不提半句了?”
颜钰笑道:“正是。”与卫知宁相视而笑,同时举起手中杯,一饮而尽。
“你不问是谁给了我这幅薄绢?”卫知宁道。
颜钰道:“不论是谁,总与我无关了。公子是个高明人,颜钰自问也知道进退,从此自然跟着公子。好比赌徒下了注,只想着尽力赢了这局就是了,之前的缘由,有什么可问的?”
卫知宁半晌无语,忽然道:“说得好。你是个聪明的,我今儿才对你说这些话。今后,你自然知道怎么做。”
颜钰应声:“是。”将薄绢递上,便欠了欠身,回席上去了。
卫知宁遥遥望着攀在花架上的白色荼縻,手中摩挲着那幅薄绢。今日绝早,她刚梳洗完毕,便被人约到花园子里的假山后面。那人轻功绝佳,直到他停下脚步,卫知宁才得以看清他的相貌:那是一种不加修饰的俊美,是一种令人心醉的落拓,似乎从他那淡褐色的皮肤下面,有一串音符水泡般冒出,让人心生愉悦。
那人侧目看了她一眼,似是也被卫知宁的绝世容颜所惊慑,他怔了一怔,将一幅薄绢抛给卫知宁,用足在土里划了几个字:“秋素衣让我帮你。他的遗愿,不要谢我。”
卫知宁低头一看那薄绢上内容,不由大惊,粗粗一扫,与她查得的情况大致符合,只是多了一句:“颜钰,七月廿四,以焦尾古琴,雇得琴杀花半音,匿于檀木箱中。”
琴杀天下闻名,却行踪难觅,卫知宁也难得到他的消息,这人居然知道得这样清楚?她一转念,疾步追上转身要走的那人,道:“兄台可是琴杀花半音?”
那人见她口唇翕动,便苦笑着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摇了摇头。他是个聋哑之人。
卫知宁伸足在土里划道:“兄台大名?”
那人微一踌躇,划道:“花半音。”
果然是他!琴杀花半音!据说琴技冠绝天下,一生爱琴如痴,杀人时只弹半音,琴弦已刺穿目标咽喉的花半音。据说生来只与琴为伴,几乎没有亲朋的花半音。他竟是个聋哑之人。连自己的琴声也听不到的人。卫知宁心中一怔,这个人的一生,该多么寂寞呵。“你,听不见,为什么,弹琴?”她划着字,问。
花半音那时候仿佛微笑了一下,划道:“我听不见,可别人能听见,能喜欢,就可以了。”他划完这几个字,不再理会卫知宁,径自离去。
花半音留在地上的那一行字犹在目前,卫知宁眯着眼迎着阳光看去。他是为了让世人听见最美丽的琴声么?这样寂寂如雪的一生啊,却有这样璀璨如火的信仰。命途坎坷如花半音,尚且有这样一句令人动容的回答,她已承载了别人那么多牺牲的她,又岂可退却?
“阿宁,怎么一个人逃席出来?”卫知宁回头,却是颜离一手执杯一手执壶,带了几分醉意,一身明灿灿的喜色,站在阶下。
卫知宁微微一笑,递上杯去,让颜离替自己斟了一杯酒,却不饮下,颜离也自斟了一杯,微笑,默然。
荼縻细细地香着,白色的小小的翅无力地扇动。这是最后的花事了。仿佛有什么不可理喻的力量在催迫着她,卫知宁向前跨了一步:“其实我……”她伸手握住颜离的手腕,喜服下冰雪澈然。
然而,恍如初遇时那样,颜离脸上掠过一丝戒意,抽出手退了一步。冰凉的触觉消融在她指尖。迟了。她亲手斩断的,岂是说挽回就挽回的?
卫知宁悯默。颜离别过头去,道:“我以为把颜家给你,你我都会快乐的。”他说得很艰涩,“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这个念头,才接近我的?”
卫知宁心中便如被刀捅开一个口子,震惊,惨痛,绝望如冰冷的血液般喷涌而出。她勾唇一笑:“是啊。颜兄你终于明白过来了。”
颜离望着她那幽深幽深的眼睛,一时间竟有一股寒意爬上背脊。“你已经握持颜家大小事务,就连我那几个亲信,也……可你……为什么还没有半分喜色?”
卫知宁道:“喜色?”你把我们的情谊也看得太轻了。难道我真会从没把你放在心上过么?然而口中吐出的却是这样的话语,“颜家算什么,那句关于天下的誓言,我可不是像颜兄这般随便抛了的。”
颜离面上一窒,道:“卫兄……”
听得这两个字,卫知宁忽然觉得胸腹间一股诡异的浓香直冲上脑门,一口鲜血不由自主地就喷了出来,手中酒杯当啷一声砸个粉碎。恍惚中颜离伸手来扶,她向后一仰身,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一切都沉入混沌里去了。
她觉得自己再睁开眼睛并没有过了很久,但映入眼来的居然已是一天星斗的夜空。卫知宁挣扎着坐起身来,窗与榻,以及榻边的小几,窗外的梧桐树影,都是自幼看熟了的。卫知宁心头一安,又重新躺倒睡了。
这一回却神思恍惚起来,隐隐约约地只见榻边坐了一个人,卫知宁几乎立刻就认定那是颜离。她喉头一梗,两行眼泪直流出来,一把握住颜离的手,道:“阿离!其实我、我是个女孩儿啊!我其实是个女孩儿啊……”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先惊了一身冷汗,一惊惊醒过来,才发觉坐在榻边,任由她握着手的人,却是婼先生。
卫知宁又是一惊,脸上一红,讷讷不语。
婼先生抽回手去,道:“你中了毒,怎么不早些回来一趟?闹得这个地步,害我大费手脚,才险险地把你从鬼门关上拉回来。这会儿是无大碍了,但毒还没拔净,还得躺几天。”
卫知宁笑道:“听人说那什么‘龙犀香’很厉害的样子,你竟救得回来,我都不知道你医道上造诣这样高。”
婼先生不理会她的恭维,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卫知宁忖度着方才的话他可听见了,偏偏他一句不提,卫知宁竟有些心虚,在枕上转过头去。她脸正好转向榻边小几,几上却有一张帖儿,拿起来还未看清上面是何字,已被婼先生劈手夺了去。
“是什么?快给我。”卫知宁蹙眉道。
婼先生冷着一张脸,道:“没什么要紧的,你先歇着,过两日再说。”
“给我。”卫知宁冷冷重复。
婼先生皱起眉头,终究还是将帖子递给了她。
卫知宁展开一看,却是傅正叶若煌相邀,今夜在“踏雪”相见。“这帖子几时来的?”
婼先生道:“来了很有些日子了。一直不得机会递信给你。——今夜你是去不得了。”
卫知宁道:“怎么去不得?我这就梳洗了去。”
婼先生一手按住她肩,一手按住她腰,道:“你毒未彻底拔除,还大半夜地乱跑,要不要命了?”
卫知宁扭动了几下身子,挣扎不脱,叱道:“我是卫家之主,你既是下属,便不得违逆于我。”
婼先生怔了怔,脸色一黯,慢慢松了手。
卫知宁梳洗了,换上件干净衣裳,便往门外走去。婼先生背对着她,一言不发。卫知宁走出了房门,又回过头来,微微笑道:“死不了的。你放心。”
她出了梧桐小院,一径里往城西走去。“踏雪”酒店在城西,梧桐巷在城东,相隔一个城区。她毒伤未愈,不敢奔行过快,走过几条街,经过秋府门外。
秋府如今一派萧条,听传言,仆从护卫都卷了东西散了,唯有一个秋素衣的贴身婢女守着不去,却也已是个疯子了。卫知宁想到丫头真儿,脚步不由有些迟疑。
“公子,你长得真好看。”声音清脆如铃,却有种阴森的味道。
卫知宁寒毛一竖,回过脸去,只见真儿正自笑吟吟地站在她身后。“真儿!你、你、你……”她一惊之下,心神微乱,不防半空里响起一记琴音,琮然铮然。
“花半音!”卫知宁低呼一声,掣出承影,往琴音发处刺去。琴声铮铮,隐隐透出杀伐之气,激越到了极处,只听得漫天里响起一串繁音,声声高昂慷慨,犹如金铁相击。
卫知宁辨不出琴音从何而发,只觉那弦上飞出滞重之槌,一下一下敲击震荡着她的耳膜。同时一下一下撞来的还有真儿清脆的声音:“公子,你长得真好看——你还记得这句话么?早忘了吧?那是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呵,也真傻呢。堂堂卫公子,会真心实意地看上一个小丫头?秋爷是被我害死的。他中毒的时候,问,送你香袋那个人是谁?我说是卫帅的公子。那时花公子也在,说定要为秋爷报仇。秋爷盯着那香袋看了好久,忽然摇摇头,说:‘这个香袋,十年前我在揽辔之主那里见过,一个角上还有些缝补痕迹,错不了的。没想到,卫帅就是揽辔之主。十年来我一直没见过揽辔之主的真面目,没想到他,一直就、就在瑶城。我既是揽辔中人,又怎么能杀他后人。’秋爷他、他……”
真儿忽然掩面而泣,出不得声,好久,她才从唇齿间挣出一句话来:“他为了不乱了你灭秋家以立威信的计划,甘心死在你剑下!”
卫知宁倒退两步,那个香袋,的确是爹留下来的旧物了,仓促间别无它物,又要显得郑重些骗过她,才拿来赠了真儿的。而揽辔之主的身份,也确实只有揽辔中几个高层人员知道。这,不像是说谎。秋素衣……秋素衣!他是揽辔中人?揽辔名册只是口传,不落笔墨,父亲还未全传给她便已去世,因此好多盟友的身份她并不知道。
“他真的、真的……”卫知宁发不出声来,耳畔唯有琴声铮铮,如悲啸长吟。
一个人影掠上墙头,正是捧琴的花半音。他双手急挥,七根琴弦上恍如有万里长风飒飒,千江波涛如沸,那音符密而且急,一个叠一个地迸发出来。
猛然间琴声戛然而止。天地间一时绝静。花半音食指一挑,羽弦颤出一个细细高音,如同一声凄绝的长哭,高到不能再高处,蓦然绷断。花半音便持着那半根断弦,从墙上一跃而下,直扑卫知宁。
琴弦刺!
卫知宁为这一刺所震,不敢硬接,错步急闪开去。而那琴弦在半空里铮地一响,微曲,再弹出时已改了方向,如影随形地刺来。卫知宁曲颈,侧头,拧腰,翻步,使出年幼时练来增强柔韧性的“花底燕”,出尽了小巧腾挪的闪避功夫,才于间不容发之时,把那琴弦闪了开去,更说不上还出半招来。
花半音手中虽只是一根细细琴弦,却有沛然剑气如天风海雨般浩浩而来。琴弦挥处,竟不时有数音响起,凄厉悲愤,震耳惊心。
卫知宁一眼扫见花半音脸上如疯如狂,目中竟有莹然泪光。他忽地一轩眉,右手撤回,在左手抱着的琴上一按,又一根弦铿然一响,便戛然而断。他一手持双弦,居然使得两般招数,分击合围,越发如江波泻地,浩浩荡荡。
好在卫知宁趁他断弦时缓过气来,把承影舞成一片光华,堪堪抵住花半音的双弦,却也吃力不堪了。花半音号称杀手榜上探花郎,果然名非虚致,纵不如萧惜眉之功力绝世,苏冼秦际涯之经验老辣,也别有一股慷慨激昂的锐气,令人难以抵挡。卫知宁苦撑片刻,不觉额上见汗。
花半音历来半音响彻,一弦绝杀,斗了这半日仍拿卫知宁不下,深吸一口气,将那张琴抛在空中,双手连按,一时间只闻铮琮之声大作,或如长啸,或如哀鸣,却是花半音连按五下,五弦齐断!那最后一根弦断时,声音浊重浑厚,像是长长唏嘘,把这人世可叹可感之事都叹息尽了。他取尽琴弦,便弃了那张琴,双手拨动七弦,匪夷所思地攻过来。
卫知宁从未见过这样的功夫,但见花半音十指无比灵巧地拨动,那七弦便如一个小小剑阵,其呼应照拂之处,犹胜过七人合力。当真是绵密迅捷,兼而有之,更有琴音凌空而作,悲凉愤懑之处,更胜向前。
卫知宁本有毒伤未愈,这是经了一程剧斗,心形俱疲。终于琴声响至激越处,卫知宁胸口一窒,承影斜斜划出,力道全失。咽喉一凉,花半音左手四根琴弦并作一束,指在她咽喉,右手那一束凌空划着:“我很想杀你。”
卫知宁沉默片刻,淡笑着用手比划:“那怎么不杀?”
花半音冷然注视着她,良久,划:“你是揽辔之主,秋素衣努力了一生的事情,要由你完成。”
卫知宁笑意渐敛,默然看着他。
花半音划道:“我今夜想告诉你,你若不重兴揽辔,澄清天下,我绝对能、也绝对会,杀了你。”他收回指在卫知宁颈间的弦,站了半晌,又凌空划道:“请你一定要做到。我会看着你。”“你”字划完,他携了真儿,绝然离去。
卫知宁低头看着那张毁弃的琴,右上角烙着一个“秋”字。这张琴是秋素衣赠的么?花半音……原来,也是有知音的。
夜色正浓,城浸在荼縻细细的香气中,夜的味道清爽馨香。干净的夜空嵌着无数星星,亮得令人惊惧,仿佛满天的亡灵睁开了眼睛,定定地看向她。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呢?只为了,她是揽辔之主,竟可以将性命交托。像梁洛骁,像秋素衣。她倒是希望他们没有这份执著和决绝。她已染了太多的血,真的、真的停不得了。
荼縻细碎的白如同裂了的花魂。卫知宁向“踏雪”酒店走去。爽净的夜风拂面而过,吹出一点初秋的凉来。她胸臆间一片冷澈,原来,当真是到了最后的花事了。
“踏雪”门口的老梅树比上回越显出苍寒。卫知宁扶着树干叫了一声:“谈先生!”
谈古今应了一声,快步出来,竟是一脸焦急:“怎么才来?傅将军叶将军等了半夜了。”
傅正叶若煌自店内出来,满面倦色,到瑶城这小半年琐碎而阴暗的倾轧变乱,让惯于畅意搏杀的他们倦极倦极。“我们这十几人在瑶城也呆了有半年了,总该……”
卫知宁打断傅正倦沉的声音,道:“我知道,塞上男儿是不甘雌伏的。傅叔叔只管养足精神,这几日,瑶城要有一场剧变。我正仰仗叔叔呢。”
傅正叶若煌对这种日子本已大不耐烦,正是想问以后如何安排,听得卫知宁此言,齐齐一振,剧变……终于要来了么?
傅正低笑道:“好,好,好!公子有此魄力,必有不可限量之日!”他脸上皱纹全然舒展,“揽辔沉寂了这么多年,竟还有重振的一日,我竟还是……亲身经历着。此生何憾!此生何憾!”他哈哈一笑,便转身而去。背影里有一种别样的矫健,老迈却慷慨,像是踏着赴死的步子,走向的却是一生的壮阔抱负。
叶若煌微微笑道:“主公他,真的很高兴。可以为揽辔做些什么……真的很高兴。我也是。多谢公子。”他闭了闭眼,遮去一闪的泪光,大步离去。
“多谢?”沉默良久,卫知宁终于低笑出声。他们知不知道,卷入这一场剧变,意味着把性命也押了进来?她让他们冒险,操劳,奔波,而他们竟说:“多谢公子。”揽辔一盟中,尽是这样的热血之人?
卫知宁侧头看向谈古今,道:“你是聪明人,不会这么傻的吧?”
谈古今略一勾唇:“听你的意思,我倒是个无情无义的?也别把我看得这样扁,毕竟有七八年的交情了。”
卫知宁道:“我八岁,你十五岁,从那时开始,也算看着我长大的。婼先生只当你一家人,什么秘密都不瞒你——他那样的人都肯信你。这样的交情,居然还不能让你入了揽辔,只想着置身事外,还不够无情的?”
谈古今淡淡笑道:“我开了个酒店,替你们当免费的线人,还不够么?非要我卷进那些是非里去?你也够绝情。”
卫知宁一笑:“是么?”
谈古今若有笑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不绝情,怎么下决心杀颜离呢。”
卫知宁脸色一变,张了张口,去没说出什么话来,扶在梅花树干上的手指节微微发白。
谈古今见她脸色不对,讶然道:“你、你怎么了?纵然不舍得杀他,也不至于这样一副脸色……呀!”他面容骤变,抢上去搭了搭卫知宁的脉,手指扣到腕上,先没查出什么脉象来,只觉得她的手上一片冷湿,抖得厉害,凝眉细察片刻,他厉声道:“你个疯子!不要命了!先有个什么乱七八糟的毒伤不好生养着,四处乱跑动了元气不说,还不知死活地和人交手,又添上些内伤。内外交感发作,你还要死撑!”
卫知宁见他急出一头汗来,倒笑了起来:“你和婼先生真是两个济世的活华佗,把我轮着教训。放心吧你,我哪里那么容易死了。”说着慢慢转过身,要走回梧桐巷去。
谈古今道:“你一个人能回去?我送你。”
卫知宁头也不会,挺直了身子,不急不缓地走着,更无半分病态,口里淡淡地说道:“耽误了你生意,我可赔付不起。”
话虽是玩笑,却自有一种坚冰般冷然的孤傲,让人再开不得口。谈古今知她向来要强,不肯有半分示弱,只得罢了。
卫知宁走出“踏雪”所在的街,脚下早已软了,几乎就一个踉跄跪下去。她一手扶着街边的老墙,一手拔出承影来撑在地上,一路咳着血,跌跌撞撞地走了十几步。遥遥望见前方有行人走来,不肯在人前失态,便拭了拭嘴角的血,勉强站直了身子,若无其事地走过闹市街区。
头已是昏昏沉沉的了,一个身子像在大海里漂着,只觉得就要撑不住了。等抬头看见梧桐小院的木门时,她终于再也熬不住,撞开了门,一头跌进去。本想着会撞上冰冷的地面,可跌进的居然是一个人微温的怀抱。
“回来了?”婼先生沉沉静静地说。
她不知怎的,听了这三个字,一腔酸楚便关也关不住地迸流出来。她双手从后背绕上来,抱住他的肩,把头抵在他的胸口,纵声大哭,口里喷出的血和眼里恣肆流出的泪浸透了那袭青衫。那个男子身上令人心安的气息冲淡了噩梦般萦绕不去的荼縻香气。
卫知宁渐渐静下来,在他怀里昏睡过去。是真正的沉睡,什么也没有想起,唯有那熟悉的安稳的气息萦萦于呼吸之间。
醒来后,她已躺在床上,身上盖了条薄被。婼先生坐在床前煎药,手上捧着一卷书。卫知宁静静看着,唇边不觉漫出一丝笑意,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的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宁和。
“婼先生,对不起,我又任性了。”这样的话却是从小说惯了的。
婼先生看了她一眼,神色平和:“你的伤没有大碍的,就是要好生调养几天。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处理就好。切不可再不顾身子胡闹。”
卫知宁见他一脸倦色,眼中布满红丝,显然是为了治自己的伤忙了一夜,心中过意不去,听他嘱咐得恳切,不由有些感动,也就难得听话地“嗯”了一声,脸上竟是一副温顺堪怜的乖女孩儿模样。
婼先生似乎被那一瞬间的神色眩惑,也不由得呆了一呆。两个人半晌不语,药吊子里的汤药咕嘟咕嘟的,像在替他们说着什么。
“阿宁在家么?我是颜离。”院门外的叫门声突兀地插进这温馨的氛围里。
屋内两人四目相对,眼神瞬息万变。
“他。怎么样?”卫知宁道。
婼先生抛下书,去照看那药。“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由你拿主意。”
卫知宁眉间霜色暗聚:“他是颜家少主,再怎么淡泊,也不可能让我一手操控颜家——大不了把细务交给我管。我们的计划,不是一早就定好了么?让他,消失。”
婼先生略一默然:“好。由你。只别后悔。”
卫知宁道:“有什么可后悔的?我早拿定主意了。只是,等他见我一面,再动手好么?”
婼先生点点头,起身去开门,带着些许怅然道:“你越来越像‘卫公子’了。”
院门口吱吱呀呀的开门声,颜离匆促的脚步声,然后眼前一亮,颜离吱呀一声推开了屋门。他依旧是一身黑衣,脸上的红润却没有同换下的喜服一道消失,映在颊上分外触目。卫知宁眼里看来,这三分红润却是一个大大的败笔,把那条她描摹了无数回的冷峻侧线破坏无遗。
颜离有些不知所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终于慢慢走向床边,道:“这些日子太辛苦你了。倒叫我过意不去。你好好养病,颜门的事儿我先接回来——等你好了,再交给你。”
卫知宁抬眼看向他,目光淡然,不辨喜怒,口里简短地应了个“是”。
颜离沉默了片刻,强笑道:“婚典上多谢你了。”
卫知宁道:“没什么——忘了恭喜你,新婚。”
颜离说了句“多谢”,便找不出别的来说,只是干坐着。
卫知宁陪他默然一会儿,吸了口气,道:“我病着,精神也差,不如你先回吧,别为我冷落了新婚夫人。等我来日好了,再——”她没料想那一个“来日”还是直梗进心里,说到“再”字便咽住了。
颜离答应着起身,说了些客套慰问的话,便转身去了。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过头来,微微带笑道:“等你来日好了,咱们再去‘踏雪’喝一夜的酒。”
卫知宁心里锐痛一刺,竟半晌开不得口。良久,她才慢慢地道:“那再好不过了。想着寻梅酒的滋味,我也好得快些。”这两句话一字一字地说出,仿佛迟疑着要挽回什么。
而颜离只是一点头,大步走出屋去,吱呀一声又掩上了门。
卫知宁蓦地从床上坐起,攥着被子一角,下巴剧烈地抖动起来。
“铮”地一声,金铁相击,把卫知宁惊得手一颤。她急急抬头,从窗户看出去,只见院子里婼先生手持一柄极小巧的短剑,同颜离动上了手。
婼先生的剑路她是再熟悉不过的,那一团寒气循着熟悉的路数四下纵横,如“连诛剑”之名,剑法绵密,而杀意森然。而颜离的断流刀法她也见过了无数次,她要提醒任何一方都是那么轻易,轻易到,让她心乱如麻。
颜离想必是乍受偷袭,既惊且愤,高声叫道:“阿宁!这是怎么了?为什么让人偷袭我?!”他叫了几声,便被婼先生的攻势逼住,无暇说话。
荼縻的香气又一次令人绝望地涌来。满城的荼縻。满城的白幡。原来,一切都这样注定了的。
卫知宁木然看着窗外。“连诛剑”散发出的寒芒笼罩了梧桐院落。将死的桐叶虽还丰腴,却已发出微脆的呻吟。颜离手中的黑焰被清霜残雪浇灭,渐渐失了力道。
他退、退、退、退,直退到窗下,离卫知宁极近的地方。刀法已乱,脚下虚浮。而他挫齿剔眉,想是要拼死一击,那苍然冷峻的神色让卫知宁一时屏住呼吸。那一刹,颜离正侧对着她,那条熟悉的侧线和她心上那条,简直分毫不差。
卷琼刀在她眼里曳起一片幽黑的冷光,颜离转身反手,刀锋向她——向窗内的卫知宁当头斩来。“为什么暗算我!”颜离厉声吼道,绝望而凄烈。
然而卫知宁敏捷地一闪,竟像是早有准备的样子。
婼先生错身上前,短剑一挑,“叮”地清清脆脆将卷琼刀磕飞,然后再进一步,几乎贴着颜离的胸膛,手中寒光一闪而逝,倏地没入颜离的胸口。这一串动作流畅之极,如兔起鹘落,而看在卫知宁眼里,却是迟滞无比。迟滞得让她把每个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颜离捂住胸口,嘴无力徒劳地张着,一个字也说不出,鲜红色的血液汹涌而出,把那黑衣染成暗沉的褐色。他踉跄着晃了两步,手扶住窗棂,想稳住身子,然而不由自主地缓缓软倒。手从窗棂上,从卫知宁眼中一寸寸滑下,终于完全跌落。
卫知宁欠起身,从窗口看到他,歪倒在地上,一脸空洞,血仍在茫然地流,捂着伤口的手,已然垂落。
“他死了?”卫知宁茫然问。
婼先生不答,弯腰拔出短剑,擦拭着血迹。血腥气和荼縻的气息,漂浮在空气里。最后的花事,结束在这样的红色里。
卫知宁的眼干涩得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