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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桃花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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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洛骁果然带了兵马清扫琉璃江两岸,苗人势力大减,尽数退回百花教总坛所在,落照林。
卫知宁颜离率众顺江而下,直入落照林中。琉璃江蜿蜒至此,水流渐缓渐细,已不适合大船行驶,颜家诸人便系船林外,步行入林。
落照林春有桃花,秋有丹枫,冬有红梅,红艳辉煌,如遍地落照,因而得名。也恰因此,百花教中“梅花女使”、“桃花女使”是最为尊贵的,下任教主多半从这二人中选出,“枫叶使”却是由教中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担任,有辅佐教主,教导弟子之职。
这时正值三月,春意渐盛,南方天暖,那桃花开得云锦也似,绯红的色泽如霞彩般延往天际,像是半空里铺了一路红缎地毯,要把春光从远方迎来。颜家众人一路劳顿,至此不由心怀大畅。
颜离却例外。他身有宿疾,体质本弱,到了这南疆湿热之地,瘴气肆虐,更是不适。夜晚间瘴气更烈,众人不敢再连夜赶路,纷纷寻了上风口,或是地势高处歇息,以避瘴气。
颜离远远离了众人,抱膝坐在一个小土丘上。他宿疾发作时,不愿别人看见。属下见惯他如此,虽不知缘由,却也毫不在意,自顾自歇下了。卫知宁知他病又发作,,可深知他骄傲的性子,只作不曾看见。
颜离将下颔搁在膝上,脑中晕眩不止。南下灭苗……就算此次当真灭了百花教,又如何呢?颜家当真能威行天下,又如何呢?他忽然忆起同母亲在青楼中曲意承欢的日子,他一步步艰难地爬着,想要澄清天下,或是只剑扬名的壮志,不过是为了,让别人忘掉自己曾有过的肮脏。他想要很强很强的光,吞噬掉那些肮脏的暗影。颜离闭起眼睛,紧咬着衣袖,身上一阵阵发冷。
过了些时候,周围静得令人窒息。颜离不知自己是睡是醒,竟昏昏沉沉地抽出卷琼刀来。那刀身上鲜血淋漓,殷然撞入眼来。颜离手一软,不知怕些什么,险些拿不住刀柄。他也不及寻什么绢帕,伸袖便把刀身上的血色擦去。擦去了血迹,颜离似乎略略心定,长舒了口气。可再低眼一看,那刀上又是一片血迹,粘稠温热,脂油般腻在刀上。
颜离大惊,忙伸袖去擦,血中似乎还杂着肉末,濡湿衣袖,腥气直冲脑门,令他几欲作呕。可那刀上的血却怎么擦也擦不完,渐渐地他浑身都给血浸透了,四面似乎有血河涌来。稠稠的液体迟滞地流着,把他围在其中。他举步不得,仿佛四肢都被拿粘稠的血粘住。
血水不断涌来,顺着血水还漂来些断肢残骸,都朝颜离聚拢过来。那些泡得腐烂的断手纷纷拽住他的衣裳,把他拖到血肉中去。颜离又惊又急,浑身都没了力气,只徒然挥动双手去推拒它们。忽然间一颗髑髅张口咬住了他的右手,手腕剧痛,一股温腥溅进口来。
这一痛却令他微微一醒,双眼斗睁,发现自己仍是好端端坐着,想是惊惧之间,咬住了自己的右腕。适才不过是一场噩梦。他虽已醒了过来,心却仍然剧跳不止,满身俱是冷汗。他唇间微有甜腥,低头一看,却是梦中用力过大,竟将右腕咬出血来。
见着腕上血迹,颜离猛地往后一缩,转开头去,可觉着眼前仿佛仍有淡淡一层血色,他只当梦没醒彻,闭了闭眼再睁开,那淡淡绯色仍在,且有徘徊流动之势。这不是梦!一股湿热扑面而来,令人胸臆间极不舒畅。
颜离霍地站起,只见四面全是淡绯色,如烟如雾,目力能及,不过一尺之内。他急急向颜家众人所在方向奔去,高声喊道:“阿宁!阿宁!”跑出十余步,隐隐听到应答声,却是从身后传来。颜离停步,转身奔了两步,四面一片茫茫,顿时难辨方向。他只觉呼吸间极不顺畅,似乎有什么湿热之气侵入肺腑,脑中晕眩愈重,脚步不由得踉跄了。远远地又听到阿宁在大声叫他,朝着不知什么方向跑了两步,终于一头栽倒。
眼前景象再度清晰起来的时候,颜离看到了绛色的药汤,药汤渐渐倒入嘴里,便露出碧青的碗底,然后碗被移开,便露出一张少女的脸。那少女见他醒了,倒是一怔,冷笑道:“欺雪公子?想不到身上有病,还有这么重的野心。中了桃花瘴的毒雾没死,倒是命大。”
颜离才一醒来就受了这一番冷言冷语,不由有些发怔,片刻后才发现那少女是苗人打扮,自己也是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家具均是竹制,虽简单,却收拾得干净整齐。
那少女喃喃道:“也不知教主做什么救你,费那么大劲儿……”
颜离心中却已彻亮,自己想来中了苗人放出的毒雾,被俘虏在这里。百花教又已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不用说,自是秋碧月的功劳。那他们是要以自己做要挟么?不管怎么,总得想法子逃出去才好。
他觑着那少女转过了身,忽然从床榻上一跃而起,一掌斩在她后颈。那少女猝不及防,顿时晕倒在地。颜离毒伤初愈,脚下也是不稳,几乎又一跤坐回床上。他自悔发动得过早,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此刻也只有硬了头皮,定定心神,在那少女腰间摸到了一把尖刀,揣在袖里,走出房去。
他养伤所在是一座小小竹楼,天幸竟无人在外守卫,竹楼外只一条小径,夹道桃花盛开,灿烂之极。颜离无心欣赏,快步穿过几乎将小径遮没的桃花。肩头撞在花枝上,把枝上桃花碰落了少许。
蓦然间一个清脆甜美的声音叫了起来:“呀,你把花儿碰落了。”
颜离身子一震,拂开花枝,循声望去:那小径左侧,一圈桃花树围出块小小空地,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正在踢球玩耍。她穿的是一身江南人的衣裳,料子倒是上好的绸缎,只是那粉嫩嫩的桃红色染了一身,未免有些甜腻得过了头。
她看了颜离一眼,并不说什么,仍是踢她的绣球。只见她在一片桃花灿烂里笑着跳着,脸上透出淡淡绯红,额上鼻尖上沁出细细汗粒,在阳光下晶莹如珠,她却顾不得热,只随手一抹,把头发一甩——她的头发仍像小姑娘般编了几根细细的辫子,像挂在脑后的璎珞,随她的跳跃而飞扬成舞。满林子的桃花,却只是衬得这张笑脸越发纯美绚烂。
颜离从不曾见过这样一派天真的女子,不由看住了。那女孩儿踢了一会儿球,忽地力道用偏,那球斜飞出去,正撞入颜离怀里。颜离一惊,抓着球有些不知所措。
那女孩儿却径直跑过来,拿回球,向他粲然一笑。这一笑笑得颜离愈发惊动,那亮亮的,一笑就成两弯月牙的双眼,那雪白的,可爱的两颗小虎牙,那黛青色的头发上扎的闪闪的头绳,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稚气鲜活。
“你把花儿碰落了,颜公子。”那女孩儿笑吟吟地道。
颜离不由后退一步:“你、你知道我是颜离?”
那女孩儿促狭地一眨眼,道:“你中了我放的毒雾,又在我那里疗毒,我怎么不认得你?”
颜离吃惊道:“你是——”
那女孩儿皱着鼻子笑了,带一点娇怯,说道:“我叫桃夭。”她把绣球顶在指上滴溜溜地转着,“她们呢,都叫我桃花女使。”她漫不经意地说着,忽然定定看住颜离,“你把花儿碰落了,不心痛的吗?是不是你们中原人都这样啊?你——明明有病,还要来打我们?”
颜离仿佛受不住她那样无邪的目光,转开头去,说不出话来。
桃夭转了一会儿球,想是无聊了,拉着他的手穿过桃花林,沿着桃花小径向竹楼跑去。不远处一个老妪漫步走来,桃夭加快步子迎上去。
颜离乍觉不妥,生生顿住脚步,把桃夭拉得一个踉跄,几乎撞进他怀里。
“哎,你做什么?”桃夭诧然。
那老妪已抬头看见他们,厉声道:“欺雪公子,你击伤婢女,挟持教众,可是不想活着回瑶城了?”
颜离面色一变,桃夭已截口道:“枫婆婆,他没挟持我,只是我拉着他玩儿罢了!”她一面说,一面捧出绣球来给老妪看。
那老妪正是枫叶使枫紫裾。她剔眉一笑:“哦……”倏地直欺而入,一把抓住桃夭的手臂,把她拽到自己身后,“你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桃夭嗔道:“枫婆婆,你抓痛我了。”
枫紫裾不理睬她,身形又是快若鬼魅地一晃,已扣住了颜离腕上脉门。
颜离武功本不弱,眼见枫紫裾身形步法,本来能躲过,不知怎么手足无力,偏偏迟滞了一下,被她一把制住。
枫紫裾望着他冷笑道:“中了夭儿的桃花瘴,毒还没拔尽,就要逞强,可不是作死么?”她抓着他如风远去,“夭儿,这人我去禀了教主,好生关押起来,才停当些。”
桃夭跳脚叫道:“枫婆婆!枫婆婆!”
颜离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桃夭使起性子,把那绣球掼在地上,片刻后又心痛了,拾起来小心拂拭。他不由一笑。
枫紫裾回了百花教教主杜蘅,把颜离关在地牢之内。颜离在那阴冷潮湿的地方坐久了,宿疾又犯,昏昏沉沉的,却只管睡不着,折腾了一日一夜,在第二日凌晨才朦胧合眼。才睡了一小会儿,一只温软的小手轻轻摇着他的胳膊,勉强睁眼一看,却是桃夭。
颜离强笑道:“你,你怎么来了?”
桃夭怔怔瞧了他一回:“你又生病了?脸色好难看。”
颜离摇摇头,笑道:“没事。这病从小就有,也惯了。”
桃夭展颜笑道:“你放心。我一定想法子让你逃出去。”她沉吟了一下,“我生病的时候,姐姐们都会给我唱歌啊讲故事啊,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啊。”她兴致勃勃地一会儿讲故事,一会儿唱谣歌,到最后口干舌燥的,呼一口气,道:“我讲了这半日了,该你了。”
颜离一怔:“我不会讲故事。”
“那么唱歌。”桃夭笑催。
颜离窘道:“歌儿倒有一只,就是唱得难听些罢了。”他清了清嗓子,唱道:“杯翻陈醪湿青袖,老圃夜凉微意透。旧时明月柳梢头。”这是阿宁唱过的歌儿,听过几次,当时没怎么在意,事后却不知怎么就记住了。“长堤曾游新绿暗,小燕衔花镜水流。春风消息今年又。”
歌儿一时已完,桃夭犹自怔怔:“啊,是你们汉人的歌么?可真好听。我可一点都不懂。你能说给我听听,唱的是什么吗?”
颜离道:“是说去年经历的那些花啊月啊柳啊燕啊又都回来了,又是一年春天了。”
桃夭道:“春天又怎么呢?”
颜离叹了口气:“春天么,或者是感叹年华虚度,或者是物是人非,或者、或者是对未来的企望吧。”
他教桃夭哼那曲调,又把唱词一句句念给她听,说得倦了,微微合眼。
桃夭“啊”了一声:“我忘了你还病着呢,倒让你劳了半日神,对、对不起。我明儿再来。”
她说着起身去了。颜离迷迷糊糊地入睡,睁开眼已是第二天早晨,桃夭又坐在铁牢外了。两人这般谈谈说说,越发投契起来。桃夭一天里倒有大半天混在地牢里。
听她咭咭咯咯地说笑,颜离竟感到一种此生未有的轻快喜悦。那跟和阿宁在一块儿时是不同的,到底怎么不同,他却又说不上来。只觉得如果能一直这样和她谈笑,就算在地牢里呆一辈子也未尝不可。每日清晨一张眼,看到那明丽的笑靥,他便不由地微笑起来,白天相伴的时光总是箭一般地溜了去,握持不住,而到了孤独的夜里,时间便加倍地慢了,每一寸光阴都在他心尖上来回摩挲,磨出一份怎么挠也止不住地痒,和颤悠悠甜蜜蜜的痛。
一日他调侃道:“怎么?日日说要让我出去,到现在,堂堂桃花女使都没有法子吗?”
桃夭先是一怔,然后红了脸,低声道:“不是没有法子,只是……”她咬了咬唇,似乎下了决心,抬起脸来,莹澈的眼睛里闪着执拗而热烈的光,“只是,你出去了,我就再也见不着你了。”
颜离吃了一惊,这话像一枝玫瑰直刺进他心里,刺得他不敢相信。“你是说、你是说……”他慢慢问。
桃夭微笑着,羞涩而坚决地,说道:“我想……让你永远陪着我……永远永远……”
颜离梦呓般地道:“永远吗……夭儿,我们才认识几天而已,你,不会后悔吗?”
桃夭像是不知道怎么摇头才能表示她的坚决,晃得那一排辫子左右飞扬:“不会!不会!就是、就是死了也不后悔的!”
颜离伸出手来,刮了刮她的鼻子:“别说傻话。我可舍不得你死的。”他的眼色却是悲哀的。她对于他,只是一个少女情怀初动时的迷恋罢了。他知道。然而,他太渴望那样的纯真,来一洗身上的血与尘了。
卫知宁失了颜离的踪迹,自然焦急得很。人生地不熟的,又不敢随意派人出去搜寻,幸而她稳重淡定,倒还没乱了阵脚,却也是连着几夜不曾合眼了。
第四日上,百花教派着人送了个匣子来。卫知宁开匣的时候手指都是冰凉的,几乎克制不住要颤抖起来。从小在史料文献、笔记小说之中看到的可怖情形涨潮般涌过,那匣子里,会是一双断手,还是一对眼珠?她深吸一口气,想,这匣子也未必和阿离有关。虽然心绪杂乱,她还是细细检查了匣子,确定毫无异状后才将那锁扣开了。手久久按在匣盖上,却只是不动。又深深吸口气,猛地一揭!
匣中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刀,刃口幽幽闪着蓝光,近柄处两个暗红的小字淋漓欲流:卷琼。
颜门武士中性子急的,一见这把刀,立时扑上去一把揪住百花教那使者,厉声喝问。不管他问什么,那使者一概不答。有人便要动起粗来,卫知宁阻拦道:“阿离在他们手里,只好先把这人放回去吧,否则,只怕阿离要吃亏呢。”
众人一想不错,便放了那使者。卫知宁指挥着他们暂时退出落照林,回到琉璃江畔泊着的船上休息,一来免去虫蛇瘴气之苦,二来也省了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地防着苗人偷袭。
在船上待了几日,百花教毫无动静。早有人不耐烦了,连问:“我们这么干等着算怎么回事?要等到什么时候?”
卫知宁淡淡苦笑:“阿离既然在百花教,自然只有他们讲条件的份儿。秋碧月,是她在操纵着吧,是想磨磨我们的性子罢了。”
众人只见她镇定自若,也都安下心来,却不知卫知宁心里又急又怕,一寸寸时光涩然流过,锯子般在她心上来来回回地划,想来便是铁石的心肠,也已被割裂,支离破碎了罢?然而那一份焦灼,日日夜夜纠缠着,却始终不曾把她脸上淡然地微笑侵蚀了半分。她素来不惯依赖别人,这几日中,竟不由地想,若是婼先生在这里,定然是有法子的吧?她唇边微微一笑,其实最好的法子,她也是知道的。
一直等到第十三日上,百花教才又有使者来,这次送来的是一封书信,仍是送了信,一言不发地就走。颜门武士无心去管他,只是团团围住了卫知宁,听她念信。
卫知宁接了那信,还未启封,便觉一股桃花清香直沁心脾。她不禁面色微变,立时想起颜离失踪那日,苗人也正是乘着桃花瘴肆虐,放出毒气。她屏住呼吸,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来。那纸上的字迹倒也奇怪,竟是殷红的,桃花的甜润之气就是从笔墨间溢散开来的。
卫知宁面上一白。已有武士眼尖,瞥到那一片殷红,失声叫道:“难道是少主的血?”
卫知宁细细抚摸察看,脸色微微一松,道:“不是的,是桃花拧的汁子。百花教这封信倒也别致。”她末句中有淡淡调侃,一众粗豪汉子被逗得一乐,先放下三分心来。
卫知宁捧信而阅,起初神色澹静,忽然间一剔眉,仿佛吃了一惊,继而神色急变。颜门众人心又提起来,不敢出声,眼色间却全是一片相询之意。
卫知宁放下信,舒了口气,静静地道:“百花教主杜蘅的亲笔信。说如要阿离活命,须依从两个条件。一,颜家立时撤回瑶城……”她一语未了,颜家子弟早已哗然。
她苦苦一笑:“诸位且慢议论,第二条还没说呢……是要阿离与杜教主之徒,桃花女使桃夭成亲,入赘南疆。”
本在吵嚷的人们忽然静了,一个个张口结舌。半晌,人群里才发出低低一声:“这……如何依得?”立时有人驳他:“不依他娘的,难不成眼睁睁教少主送了性命?”顿时指手画脚争起来。
卫知宁也不止住他们,任他们争论。她沉吟良久,虽然百花教实力稍高于她意料,但凭了颜家这一队人再加上南疆还尽有“揽辔”中人,多可为臂助,也未必灭不得百花教。若依了百花教的条件,今日一去,颜离又在他们手中,投鼠忌器,如何能再度南下?何况颜家以为颜锲夺傀儡虫解药为名,倾了近一半家底来攻百花教,“忠孝”之名还很是显赫,这般灰头土脸地回去,岂不是天大的一个笑话?颜家声名大减,她欲借之而有所为的盘算,不免大半落空。那……她眼中寒气一闪而没,却似一支利箭没入她心里。墨眉如刀挑着,毕露的是绝然凛然的杀气。
片刻,她还是闭目敛眉,倦倦叹了一声,淡淡地道:“我们就依了他们吧。明日回程。不得有误。”
她这几句话虽轻,却震得诸人皆惊。他们虽一向见她温文,却从不曾听她说过这样软弱的话来,一时都呆在那里。
卫知宁停顿片刻,镇静地道:“你们撤回瑶城,不管遇着什么,听着什么,哪怕天塌了,也不许回头半步。”她仰脸北望,似是望向了那里的一座梧桐院落,院落里化身魂灵的父亲,和那个永远神色平常的青衣男子。你们,引我前行,教我担当,赐我沉着。所以,这一次,请远远看着吧……看我勇敢地去做一件软弱的事情。她一字字轻轻说道:“我,留,下。”
众人怔怔听着,忽然解过她的意思来,脸上皆现出惊骇莫名的神情。然而,一股敬佩从心底升起。卫知宁,是要孤身一人,从数百年来盘踞于此的百花教手中,救回颜离!颜家弟子虽然心肠如铁,却不是没有血性的,纷纷叫道:“要留便一起留下!索性拼一把了!”“不错,颜家男儿,哪能受这样的窝囊气!”
卫知宁道:“人多了,反易被发现。百花教知道我们不守信约,势必带累了阿离。”她温颜一笑,“再说,这是我自己鲁莽冒险,哪里有连累你们的道理?你们推三阻四的,莫不是不肯服我号令?”她语若玩笑,颜门诸人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唯有沉沉地应一个“是”字。
卫知宁拍了拍衣襟,道:“我这就潜回落照林去。你们——各自珍重。”她直掠下船,投林而去。
此刻天已渐渐暗了,暮气里盛到极处的桃花有一种甜糜的,璀璨的,似乎是不能长久的美。卫知宁的脚步轻如落花,踏过桃林间的幽径,向落照林深处的百花教总坛行去。她穿过一株株桃树时,袖子极轻极轻地拂过了一根花枝。虽然是那么轻柔的一触,却还是有一朵盛开的桃花微微一颤,袅袅坠落。卫知宁眼角里瞥见,心中竟然一恸。这样的美好,注定是不能长久的么?
“苏郎。”隐约听见一个娇美的女声柔柔唤道。
卫知宁一凛,屏气潜行,向声音方向行了数尺,借花枝掩映,略略侧脸看去。果然是她。卫知宁想。她看见秋碧月挽着个包袱,正自娉娉婷婷地走来。苏冼在树下相候。
“你这是做什么?”苏冼指着那个玉绸包袱,诧然问道。
秋碧月挑唇一笑:“百花教里留不得了。”
苏冼怔了半晌,脸色惨白:“为什么?”
秋碧月深深看进他的眼里去:“你听说了吧。颜离与桃夭即将成亲,你我和他有这般大仇,桃夭又素来和我不睦,哪有不替夫君报仇的?”
苏冼咬住唇,面上肌肉紧绷:“我知道。”
卫知宁听到“桃夭与颜离即将成亲”几个字,胸臆间剧痛骤然撕裂。自己撤退之令一下,苗人探到消息,立刻就会安排阿离同那位桃花女使的婚事了吧?成亲,成亲。她从来都没想过这个词,只是想和阿离,那么并肩战斗下去。她从没想过,纵使她不嫁人,阿离总是要娶妻的。她只是想,一生并肩,那中间再苦再累,也胜过没有朋友的孤独……但,她自己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从最初的最初,阿离就是她走向高处的阶石,是她整个宏大计划的开端,是她和婼先生早就决定了,要让他消失的。
耳边秋碧月的声音有碎冰撞击般的清冷:“那么,你也该知道,师父有意传位给桃夭,而且,已作了多次暗示。”
苏冼默然片刻,干笑一声:“那你今日找我,到底为了何事?”
秋碧月温婉一笑,眉梢眼角俱是柔意:“苏郎,既不能见容于此,那我们一起离开南疆吧。携手天涯,泛舟江湖,做一生一世的消磨。”
苏冼似有所感,低声道:“携手天涯,泛舟江湖……说得好啊。”他蓦地厉声大笑:“可惜迟了!”
秋碧月一惊,目光顿时雪亮如电。
苏冼的身形却比电光更迅急,右手卡住秋碧月的喉咙,左手在她肩上一推,就将她按倒在地,自己骑在她身上,右手越箍越紧。
秋碧月的脸色迅速苍白下去,挣得满头大汗,眼中却是惨烈决绝的笑意。
卫知宁被这剧变惊了一惊,随即了然,那男人不过是为了活下去罢了。
果然苏冼恶声道:“你为什么到现在才这么说!你要我现在陪你去过亡命天涯,朝不保夕的日子?受百花教,颜家两边追杀?给你做保镖、替你死了,还以为你对我一片深情?当初你许给我的名位、荣耀、权力,都在哪里?我只有杀了你,才有机会折罪,重回颜家!”
秋碧月弱声道:“你当初与我私通,是为了利益权势,早该想着可能会有今日。现在你就是杀了我,颜家也未必信你。”
苏冼目光如赤,额上青筋暴出:“顾不得了!顾不得了!先杀了你个贱人再说!”他松开按着她肩膀的左手,去拔腰间的剑。
就在他拔剑的一刹,秋碧月趁他松手,猛地一翻身。苏冼不防,竟被她带倒在地。秋碧月毫不放松,迅速伸臂缠住他的左手,盘腿缠住他的双腿,张口咬在他颈侧。
苏冼武功远较秋碧月为高,无奈被她这么八抓鱼似地缠着,再高的身手也施展不开,唯有死死扼住她的咽喉。秋碧月那一口咬下,正咬住颈侧动脉,一蓬温热的甜腥骤然喷了出来,溅在她唇间。苏冼身子剧烈地挣扎起来,然而秋碧月牙齿紧紧紧紧地咬着,哪怕愈来愈强烈的窒息感也不能令她放松半分,腥热的液体汩汩流入她的口中,入喉,入腹。他与她像是甜蜜的情人般互相拥抱,在桃花树下翻滚,生死纠缠。
卫知宁看得暗暗心惊,纵然看惯了尔虞我诈,至亲反目,她也不禁觉得一股凉气直透上心来。曾经爱过的人,要杀的时候,也可以那么决绝么?她眉心微蹙,眼前的情形,让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心钝钝地痛起来。
秋碧月和苏冼都已是面色惨白,气喘吁吁,然而两人相互瞪视着,在这生死关头,曾经脉脉相视的两对眸子里射向彼此的,是狰狞的怨毒,如两只闪着乌光的毒箭。
喘息声渐渐微弱。两人都慢慢松开对方,躺倒在地,一动不动。秋碧月的脸色白得泛青,双唇却浸满血色。苏冼歪着头,颈侧一片血迹,可不再有血流出。
良久良久,秋碧月开始喘气,喘得越来越厉害,她贪婪地吸着南疆湿热的空气,脸色逐渐恢复了红润。然后,她手撑着地,坐了起来,戒备地盯着躺在身边的苏冼。她袖中倏地探出一把尖刀,迅捷无比地割断了苏冼的双手筋脉。然而苏冼依旧一动不动。她似是仍不放心,尖刀脱手而出,“夺”地钉入苏冼的咽喉。血迟滞地流出,而苏冼毫无反应。
他死了。
秋碧月这才站起身来,垂着头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出了声。“苏郎,你知道我今天来做什么的么?教主的确想传位桃夭,可我已弑了教主,囚了桃夭,锁了颜离,盗了教主的圣衣,只要你刚才肯跟我走,我就准备和你共掌这百花教。这个南疆都是我们的。”她沉默了一下,“可惜,你还是让我杀了你。”
她仰了仰脖子,卫知宁正对她的背影,恰看见她肩膀微微一抽。秋碧月又低下头去看向苏冼,笑道:“也好啊。你的血做了我的胭脂,你为我梳妆了,我这便去夺了教主之位,参加继任大典。你为我描的唇,可好看么?”
她一面低低地说着,一面慢条斯理地打开了那个挽着的玉绸包袱,从里面取出什么来。卫知宁的视线被她背影挡住,看不真切。她忽然把身上的衣履件件褪尽,捧着什么喃喃默祝,然后手一挥,一件翠光粲然的宫袍披在了她身上。接着她系带,掩襟,挽发,戴冠,着履,佩玉,动作说不出的舒缓优雅。卫知宁从未见过女子这样郑重地梳妆打扮。然后秋碧月缓缓转了个圈。
暮气昏黑,隐约见得桃花暗沉沉地红着,那红色仿佛是凝结的鲜血,慢慢失了亮泽,一层层沉淀成褐色。在一片沉黯中,只有半轮钩月,洒下点点清辉。
月色如雨,点点滴滴,落在秋碧月身上,那一袭翠衣上光华闪烁,如同传说中仙女的法衣。卫知宁仔细看去,那翠衣上缀珠连玉,无数宝石在零星月光下折射出璀璨的光,簇拥了她一身。她头上戴着顶翠羽镶饰的凤冠,纵在暮烟里望去,也觉耀眼生花,不可逼视。脑后一幅长长碧纱垂下,恰遮住一头长发。秋碧月终于转过脸来,但见她一身翠色,起伏飞扬,衣襟的一丝轻颤,便如翠色的湖水里起了一阵微小的涟漪。那一身翠绿在晚风里细细摇曳,婉转欲流,不可方物。
然而,卫知宁一眼看去,看到的不是绿意如水,而是一点灼红如火喷吐!那是秋碧月的双唇,浸透了鲜血,红得诡异妖娆。仿佛是把天地间每一寸每一缕殷红,都堆积到这两篇薄薄的唇上,令人都惊异,它何以承载得住这样欲燃的红。而一片艳艳滟滟的绿色里,这一点鲜红愈发鲜明夺目,似乎那样惊艳的绿,只是为了衬出这样惊心的红。
秋碧月婉然一笑,掠了掠鬓,启步转身离去。她才走出七八步,便听到一个淡淡然的声音叫住她:“秋姑娘,留步。”
秋碧月身子一僵,心中如有冰雪沃过,面上却仍是笑意融春,从从容容地偏过头,道:“卫公子?”
叫住她的正是卫知宁。“令师逝世之事,尚无别人知道吧?那么这一次本是想请苏先生出手助姑娘稳住局面?”
秋碧月冷冽一笑:“教主逝世。桃夭将为人妇。教主之位理应由我继承,何须压服什么局面?”
卫知宁道:“杜教主猝死,难保没人说两句闲话,秋姑娘势单力弱,如何抵挡那些心怀不轨,又正抓着了借口之人?”她顿了顿,目中饶有深意,“苏先生沉不住气,早早露了心意,姑娘看透了他也好。只是,如今只有姑娘孤身一人,莫说什么夺位,只怕连性命也难保吧?”
秋碧月默然不语,百花教中重苗轻汉,她是汉人,流亡至此,根基本浅,能有今日地位已是教主破格开恩了;而桃夭却是教中元老的遗孤,出身远贵于她,一向也多得教众亲近,枫叶使枫紫裾更对桃夭爱惜之极,何况桃夭虽一派天真,不解权谋,于花草虫蛇,炼丹制药上却极精通。“药”之一道,是百花教立教根基,因此她秋碧月更不能和桃夭相比。
她想了一想,道:“公子所言,字字切中要害,然而……”
卫知宁挑了挑眉:“然而什么?我不是平白说的,既说出这话来,自然想帮姑娘的。”
秋碧月微觉讶异,口里只是简短地应道:“哦。”
卫知宁道:“颜家尚有数十人在落照林外未曾启程。南疆总督白嵬已死,副总督梁洛骁与我交好,亦可相助一臂。”
秋碧月神色一震,转过身来,道:“你帮我,有何条件?”
卫知宁眼神微冷,笑道:“秋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这次若是侥幸成功,望姑娘约束苗人,不要同梁洛骁梁兄起什么争执,更莫要跨出南疆,染指中原,搅得血雨腥风,大家不得安宁;另外……也是为姑娘着想,请将桃夭颜离逐出百花教。正好可把弑主的罪名推在桃夭头上,堵一堵众人的口,绝了后患。”她说这话时一直观察着秋碧月的神色,却见秋碧月只是漠然听着。
“我一个女子,没个外应,想染指中原是那么容易的么?那些男人,哪一个是省事的?”秋碧月冷笑两声,打量着卫知宁,“你想让颜离回来吧?”她捕捉到卫知宁一瞬的怔愣失措,便纵声大笑起来,笑声如一柄脆薄的铮铮而鸣的利刃,刺入卫知宁心底。
秋碧月蓦地收笑,仰头望了望渐次黑沉的夜空,以及一片枉自绚烂着的桃花,慨叹般说道:“其实你杀了我哥,我该恨你的。然而,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两个爱着的人拔剑相向,两个恨着的人倒又站在了一边。说到底,爱恨都是那么脆弱而奢侈的东西。”
卫知宁心中缭绕着的悲恸乍然汹涌,她眼眶一热,顿时别过脸去,作声不得,只有咬牙抵住那要溢出来的泪水。
秋碧月不曾发觉她的异状,道:“或者,像桃夭那样的人,能保持着黑与白般分明的爱恨,可如你我的心,已载不起这样沉重而无用的奢侈品了。”
卫知宁听了这话,心里酸酸堵堵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喉咙里一阵酸痛,几乎开不了口,她强自敛住心神,若无其事地微笑:“你说你自个儿那么无情也就罢了,平白拉扯上我做什么?”
秋碧月笑道:“发发牢骚罢了——你我还有正经事情呢,这就排个计划,分头行事吧。如何?”
卫知宁应了。于是两人商定,卫知宁出落照林去召集人手,必要时可以强夺教主之位,秋碧月则回百花教总坛,力求兵不血刃地登上教主之位。
临分手时,秋碧月还交予卫知宁一面镂花木牌,说是伽南香木,安息香木,檀香木,瑞香木等香料混制成的,另加了可辟百毒的“龙犀香”,一来避虫蛇防毒瘴,二来是出入百花教总坛的信物。
卫知宁刚接过来,便觉一阵异香直透脑门,不由皱起眉头。但她曾见百花教教众确实佩着这样的木牌,想来无他,便把它揣入怀中。
两人分手后,卫知宁去寻了颜门诸人并梁洛骁,领他们一路潜入百花教总坛大杀一场。虽说是助秋碧月剪除异己,却也未尝不存了私心,趁苗人内忧外患之际大肆屠戮。若非颜离还在秋碧月手里,只怕卫知宁就要趁机灭了百花教了。
这一夜血战下来,百花教教众死伤近半,落照林内血染桃花,触目尽是惨烈的红。秋碧月第二天早晨竟是一路踏血走入百花教总坛的巨型继任大典的。
卫知宁却不曾与会,只率众在落照林内候着。果然中午时分,估摸着大典已完,远远有两个人影从落照林深处走来。卫知宁一眼望见那个瘦削得黑影,心中一酸,快步迎了上去,微微含笑道:“阿离。”
颜离应了一声,携着身边那人快步走了过来。待走近了卫知宁才发现,颜离携着的是个陌生女孩儿,一脸纯澈无邪的笑,大而清明的眼睛里黑白二色异常分明。卫知宁怔了怔,唇边笑意淡漠了,道:“这位是桃花女使桃夭姑娘?”
颜离咬了咬唇,昂然道:“阿宁你不要记恨夭儿,她很天真的,什么阴谋诡计,一概都不明白……”
卫知宁淡淡笑道:“用你的性命来胁迫颜家,倒也天真得很,让我这般惯使阴谋诡计的也无可奈何。”
颜离道:“不是她,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让杜教主开出条件的。”
卫知宁真正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她目光灼灼地盯着颜离,似乎要看明白,他是不是失心疯了?
颜离迟疑了一下,缓缓道:“只有这样子,颜家才能同意我和夭儿的婚事。阿宁……累你为我操心了。”
卫知宁只觉得一声冷笑响彻胸臆,她枉自殚思竭虑,忧心劳神,倒是做了个傻子!
只听颜离道:“以后,我不想再管颜门事务,颜家就交给你了。那个让天下走向辉煌的誓言,要由你去兑现了……我、我想要的、原来不用那样也可以……”
卫知宁心头翻江倒海一般,却只是淡然应道:“你爱怎么,自然由得你。”转身便走了。
颜离被她说得讪讪,也只有携着桃夭跟上。颜门诸人见了颜离自是欢喜,连梁洛骁也有一番客气,卫知宁却只是随众客套,态度淡淡的。不多时梁洛骁先告辞了,颜离见再无外人,方问:“父亲的傀儡虫解药,可曾取到?”
众人一怔,几乎忘了此行是为颜锲求解药的。卫知宁正要一步步控制颜门,如何能容颜锲傀儡虫之禁制被解开,只装作忘了,跌足追悔。
桃夭一直静静地不曾插话,这时见众人为了什么“傀儡虫”懊恼不已,这个于她却是小菜一碟,忍不住说道:“傀儡虫么?不管哪一种,都不难解的。我有七八种药方呢。”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愕,齐齐看向她。桃夭天真大胆,便一一与他们对视,看到卫知宁时,顿时“啊”了一声,满是惊叹倾慕:“你好美呀!”
卫知宁诧然。她从未听人这般直白地赞她相貌,正不知如何答话,桃夭又“啊”地一声,这回却是惊讶忧心的。桃夭见卫知宁看向自己,那眼波分明是温和的,但让人不由自主地敬畏,她有些心怯,道:“你……你中毒了。龙犀香之毒,这、这可麻烦得很呢。”
卫知宁蹙眉道:“龙犀香?那是毒药?”
桃夭道:“本不是毒药。可与伽南香,檀香,安息香,瑞香等香料混在一处,就有了剧毒。这还是我们教里的独门药物……啊!你可是拿了百花教的令牌?你不知道,那令牌有毒的,教中子弟都服了辟毒之药,外人取了令牌虽然能避虫蛇,却会中龙犀香之毒!”
卫知宁心往下沉,切齿冷笑,不想那秋碧月还留了这手,倒是小看她了。
桃夭踏上两步,道:“我帮你看下脉象……”她手刚刚伸出,又即顿住,似乎想起什么,声音都变了,“你拿那令牌?你、你就是带人混进来杀人的?我、我才不给你治!你杀了教里那么多兄弟姐妹!”
卫知宁挑了挑眉,道:“你反正也被逐出百花教了,他们与你何干?”
桃夭似乎被骤然刺痛,她爱阿离,所以毅然离开了,可是……“可是他们终究是我的族人啊!”桃夭泪眼盈盈,“他们死得多惨,血流得那么多,像河一样,渗到桃花树底下,桃花也红得像血一样……”她哭出声来,“你没有亲人吗?你没有朋友吗?你没有、你没有人心吗?”
颜离揽住她,向卫知宁道:“阿宁,夭儿她不曾见过这样的惨事——”
卫知宁截口道:“你不用解释。——桃夭,你说的不错,这三样东西,我的确没有。你不愿治我,我也不会求你,这天下间也不只是你一个人懂得医道。”她言语平常,却自有一股冰意,桃夭一时竟止住了哭泣,怔怔看着她。
卫知宁别过脸去,下令:“少主已归,我们这便回去吧。”
众人并不多话一句,顺从地听令,列队返程。颜离唇边一笑,说不上什么滋味,拉着桃夭也要离去,却被卫知宁叫住:“阿离,站一站,我有几句话跟你说。”
桃夭与颜离对视一眼,松开了彼此的手,桃夭先自去了,颜离站在原地。
卫知宁静静地看着他,冷峻的侧线,像一枚印章般,在她心底印刻出一道相同的深深刻痕,思绪被这刻痕斩断,绕成一团乱麻。
颜离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笑道:“阿宁,你到底要说什么话?”
卫知宁嘴唇动了动,却猛地一轩眉,拔剑而起!
颜离只见一团光华直逼过来,他抽出卷琼刀舞在身前,骇然道:“阿宁!你干什么?”
卫知宁面沉如水,承影剑身急颤,剑光六分,开出一朵剔透的雪花,指向颜离胸腹间六处重穴。颜离手中黑焰乍起,势极汹涌,吞噬了那一朵小小的莹白。然而卫知宁出剑极快,每一剑到得中途,都化身为六,远远看去,便如一朵又一朵的六瓣之花在她手中绽放,然后,又一朵一朵,投入炽烈的黑焰中。
“阿宁!你到底做什么?!”卷琼刀锋刃所及,已渐渐有了些森然的杀气,颜离眉笼霜色,厉声问。
卫知宁目中神光变幻,却只是不答,低低吐了口气,承影忽然狠狠劈下。这一剑势道沉雄,激得两人衣袂飞扬,然而这一剑劈向的却不是颜离,而是三尺外的一株桃树。那套书树龄已长,枝干坚实,可也禁不得卫知宁狠命一劈,顿时吱呀呀一声从中断折,猛地向颜离砸去。
颜离如何会被区区一株桃树砸着,早已跳开两步。那桃树正砸在他面前的地上,满树桃花受这大力一激,离枝飞散,兜头罩脸地向颜离飞来。
颜离正自乱花迷眼,卫知宁足尖一点,又掠上一株桃树,承影落处,又一株桃树挟着漫天飞花向颜离扑去。
颜离武功本较她为高,不料她竟出此怪招,不由大是头痛,又不知她究竟何意,越发无措。
卫知宁犹如一抹雪白的流云,在桃林间穿梭,满林“吱呀吱嘎”之声不绝入耳。桃花有如被狂风骤雨吹起,挂也挂不住,一朵不剩地飞离枝头,鸟雀惊飞惶鸣,在这一场急急红雨里徒然扑楞着双翅。颜离满身都沾了桃花,空持着一把卷琼刀,眼前但有飞花走红,却又劈向何处?
卫知宁蓦地一声清啸,承影疾速挥出,脚下奔行如飞,几乎足不沾地,那剑势经此加速,更是强劲无比,一挥之下,竟连断十一课桃树。断枝飞花,劲急无伦地向颜离撞去!
颜离吃了一惊,到此刻不容他再留有余地,卷琼刀狂斩如风,只听得“咔啦”“咔喀”之声连绵而起,树干一根根被他劈落。唯有最后一根来势快得奇怪,颜离不及多想,双手握刀,笔直劈出。漫天桃花本来向他疾飞而来,为这一劈之势所激,竟突然调转方向,纷纷向两边散开。刀锋入木,一股大力撞来,颜离连退三步,终于止住了那断树的来势。然而他手腕一提,却发现刀身入木太深,卷琼刀竟嵌在树干中,急切间拔不出来。
忽然后颈贴上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他怔了怔,苦苦一笑,松了手,卷琼刀连同那截树干一起落地,发出轰然一响。
正午的阳光没了树影遮盖,越发强烈,照在摇晃摆曳的卷琼刀上,使刃口闪烁出一丝不定的幽蓝,是命运唇边莫测的笑容。
四面桃花失了劲风吹送,在脆薄如金的阳光中迟缓滞重地坠落,像生命中所有罕有的、一场华美绚烂的落幕。卫知宁把剑尖点在颜离后颈,木然看着桃花落地,仿佛整个春天也这般迟缓滞重地落幕……那一场乱红狼藉,什么都过去了。她收了剑,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归去时,琉璃江依旧是沉沉的碧着。然而江面,多了两双手划出的水痕。那是一个红衣女孩儿,和她身边黑衣少年交握的手。琉璃般清碧的江水被泼洒成欢笑着的白沫,谁都看到其中有幸福在闪烁。
而那个白衣少年之声淡漠地看着,笑着拒绝他们的邀请,因为她知道,那些水痕和白沫间的幸福,她早已永远错过。她亲自挥剑,斩断了他的眷念,就让他疏离她好了,就让他认为她是无情的、利用着他的、从不曾在意过他的,就让那些曾有的过往同他们之间的信任与挂怀一道烟逝。索性,断得彻彻底底。让他去获得并珍重那红衣女孩儿的纯净而着实的爱情。而她,是注定要在另一条路上跋涉的。
哪怕最终要伤害他,她也希望,他幸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