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五.一江明月碧琉璃 ...
-
琉璃江水在月色下奔流,水虽湍急,却不见一星水沫,唯有沉沉的碧色如华年流去。月光照进江水里,水与月彼此都有了份清澈通透。遍地清辉,满江沉碧,一天墨蓝岑寂,四野寥廓,鱼雁无声。一支船队在琉璃江上静静驶过,大小船只约摸有六七艘,整肃严谨,倒像是哪个名门世家,全无一般船队的喧嚣。
最末一只船比其余的略小些,却更见坚固精致。船尾坐着个白衣少年,手中握着跟钓竿,低头注视江水。钓线没入水中极深,船行水奔,那钓线却稳稳的一丝不动。少年神色淡然,只是略带倦意地叹息了一声。怎么还没来……少年抬起头溯江北望,赵无尘,赵无尘,可不要让我失望。
月光在少年脸上铺展,泛出如珠如玉的光晕,不见渣滓的眼里隐有莹光流动,像被月华洗过了一般。
钓线微微一沉。少年提线,一尾磷光闪闪的鱼跃出水面,被他一把抓在手里。他将手伸入鱼口一阵掏摸,拔出一只极小的钩子来——想是有人钩在鱼口内的。那钩上穿了一粒珠子,少年取下珠子,倒转小钩,用钩尖在珠上一划,那粒细珠顿时从中裂开,分成两半。珠腹中空,里面却是一个捏得极小的纸团,纸薄如翼,看材质是遇水即化的莎草纸。少年从头展读,脸上神色却反转凝重,读罢,他手一扬,那尾鱼重新落入水里,那张莎草纸也随之入水,立时化了。
“卫姑……公子。”甲板上怯生生地转出个人来。
卫知宁面有恼色,蹙眉道:“沙夜,你改不了口是不是?当真要把你舌头剪了么?”
沙夜讷讷地道:“我、我一定从此改了。”他迟疑了又迟疑,还是忍不住好奇,问道,“那鱼……”
卫知宁不等他说完,便淡淡地道:“哪里有什么鱼?你看花了眼,对吧?”
沙夜触到她含笑的眼光,竟抽了口凉气,垂下眼,轻声道:“是。是。”
卫知宁默然片刻,问:“着你去办的事,弄清楚了么?”
沙夜“啊”了一声,语气急迫起来:“那些苗人势力已渗透了琉璃江两岸,他们果然不怀好意,要连夜凿了我们的船呢!”
卫知宁盯了他两眼,见他一脸焦急,却只是不语。方才那鱼是她与被调回朝中的前任南疆总督赵无尘之间的信使。钓线上系了特制的药物,唯有特别训练过的鱼儿才会上钩,如此暗通消息,当真神鬼不觉。赵无尘——这位“揽辔”中的高层人物传来的,却是南疆一地所有“揽辔”中人的名单,这也是卫知宁在苗疆一地,朝堂江湖之中所能求得的所有臂助。她这次出行,也不仅仅为了扫除苗人,更重要的是,借势使自己在颜家的威望超越颜离。这些秘密,是不能对沙夜说的。她叹了口气,仿佛极倦。“凿?由他们去吧。”
沙夜侯了半日,听得这一句,几乎跳起来:“什么?!如何能由他们去!”
卫知宁打量着眼前这虽干练勇毅,却仍未脱稚拙的少年,苦涩的纹路自唇角蔓开。这样的少年,这样的少年,她何苦把他拖进如此泥沼?多少年以后,他会恨她吧?就如,她也曾恨过那个佐助她,却也逼迫她的青衣男子。
月色清绝,水风飒然,分外容易触动心事。卫知宁立在船尾,怔怔望着那漂碧江水,似是要把那流去的华年一一挽回。
八岁时父亲病危,托无可托之际,把“揽辔”交付了她。虽然只知道百余名高层人物的身份姓名,虽然那些人手中有多大力量,她并不清楚,然而八岁的她却也已明白,自己是再不能过回一个普通女孩儿的生活了。
此后是长夜孤倦,此后是漫无止境的琐碎消磨,一直有一只手拉着她,在她跌倒时扶她站起,在她流血时为她抚平伤口,却也在她要振翅飞去时把她拉回牢笼。
惯看雪颔与冰颊,她知道那青衣男子冷澈的眼睛里潜伏着的温暖,她一直都知道,然而,彼此都是心照不宣的。寂寂长夜,最容易让人起一些傻念头。卫知宁从未料到,自己居然会在静夜里将那个最最熟悉的人想起。想起他的时候,往事泛滥而来,而想起颜离时,眼前却只是那一条侧线,冷峻如许。卫知宁淡淡地笑了。在那条弥漫了血色的跋涉之路上,婼和阿离,一个是同伴,另一个却是……阶石。
忽然,船身轻微地震了一下。卫知宁凛然,挑眉道:“沙夜,他们开始凿船了。”
沙夜失色,低低惊呼了一声:“怎、怎么办?!”
卫知宁微笑,负手而立,默算着时刻,道:“嗯,数到十,这船便要骤然裂开。”
沙夜大惊,不由地向她跨了几步:“我,我……”他想到危急时护着她,这话却是无论如何不敢出口的。
卫知宁恍如未闻,提气高声喝道:“苗人凿船,落水时留神!”这一声运足了内气,清亮琅然,四野俱闻。其余六七只船上的颜门武士俱都听到,不由惕然一惊。但还不等他们有所反应,一应大小船只忽然同时开裂,船上之人尽数落入琉璃江中。
脚下顿虚,卫知宁却早已瞧准了方位,在空中扭转身形,落下时,一脚踏上了潜在水中的一个苗人的头顶。那苗人潜伏在江面以下,自以为安全得很,突然间顶门剧痛,一股大力压来,他不由自主地急速下沉。
等他吃了七八口水,扎手舞脚地浮上来时,卫知宁早已借这一踏之力,重又腾身而起,恰恰落在一块大木板上。卫知宁知道这块木板未必载得住自己,因此带动木板,在水面上不住滑行。她略略察看了局势,颜门众武士因她那一句提醒,心中先有了防备,虽然苗人暗伏水底,却也没占了什么便宜。颜门众人论武功论人数还占优些,不过吃亏在水性不及。
“公子,公子。”沙夜在水中挣扎,他自幼生长塞上,连洗澡的次数也有限得很,水性之差自是不言而喻。这时早已慌了神,吃了一肚子的水。
“起!”卫知宁伸手拉住他,猛一用力,将他提出水面,放在木板上。那木板顿时一阵摇晃,几乎倾覆。
沙夜将卫知宁的手紧紧拉住:“公子、公子……”
卫知宁根本无暇顾他,手上用了巧劲挣开,掌风如刀飞出,将那木板生生从中震断,沙夜立时落入水中。卫知宁淡淡地道:“抱住木板,死不了的。”掉头不顾而去。
她脚踏木板,借浮力在水面上滑行,衣袂飘飘,长发激扬,当真如天外飞仙御风而行,从苗人那里夺了把剑来,更是一路挥洒,举手杀敌。
沙夜抱着半截木板浸在江中,还要闪避不时飞来的明枪暗箭,本是困苦之极,却也被她风仪所慑,一时都愣住了:苍天造化呵,怎生得这般人物?
颜门众武士本对这半主半客的卫公子不甚敬服,此刻望望江心里载沉载浮,浴血奋战的颜离,再望望这淡定从容,掌控全局的卫公子,不由从真心里生出几分敬佩来:这卫公子,可当真、当真了得。
苗人见她这般声势,也已气焰尽敛,一个个暗萌退意,激斗中频频向颜离那里望去,想来他们的首领正在和颜离相斗。
卫知宁望那边一瞥,微微吃惊,只见三人正围攻颜离,一个持着分水刺的少年功力稍弱,出手却也是狠辣利落;功力最深厚的是个紫面大汉,兵刃奇怪得很,像是两只大轮,轮缘寒光闪闪,想必极为锋锐;余下一个女子空着手,反而攻得最紧,双手指甲足有三四寸长,又尖又利,抓挠挖勾无所不至。这三人功力不在自己之下,卫知宁极快地判断。也亏阿离跟他们纠缠这么久,要是自己,只怕早就败了吧。
然而颜离久斗之下,终于渐露败象,左手一直攀着的木块被紫面大汉一掌震碎,他身子一晃,重心顿时不稳,竟被三人中宫直欺而入。颜离虽惊不乱,卷琼刀回撤急封,险险地将少年的分水刺,紫面大汉的双轮,女子的双爪一齐架住。四人便在此刻同时一顿。
兵刃相交时的这一停顿,虽然双方都有破绽,但双方也都不可能分出手来攻击对方,可是——卫知宁在旁瞧了半日,只等着这一瞬。她飞纵而上,长剑疾起,自三人颈间疾挥而过。白光闪过,那少年与那女子的头颅立时直飞出去,可惜斩到那紫面大汉时,这一剑力道已弱,方向已偏,时机已失,仅在他肩头深深一斩。
那紫面大汉竟不撤回双轮,右足在水中飞起,凌空一脚踹向卫知宁。卫知宁只觉得一股凌厉劲气径直撞来,知道抵挡不住,借剑身嵌入他肩骨之力,身子以剑尖为轴摆至空中,避过这凌虚一踢。
那紫面大汉肩头吃痛,一时怒悍如狂,右手持轮与颜离恶斗,左手轮竟脱手旋飞而出,直奔身在半空的卫知宁。一股猛恶之气迎头扑来,卫知宁心下一惊,急切间长剑拔不回来,她虽在至急关头,亦不肯弃剑,剑下再度加力,身子摆得更高,几乎是头下脚上。
但听“呼”地一声,那轮子从头顶下两寸处掠过,呼啸而去,过了片刻,“哗”地一声落入江中。
卫知宁微微松了口气,那紫面大汉忽然长声惨呼,一条粗壮的手臂斜飞而出,她也蓦然失了凭藉,从空坠落——方才她全身重量集于剑上,那紫面大汉一条手臂,竟给她生生绞断了。
紫面大汉暴喝一声,右手轮飞出,攻向颜离,趁着他举刀招架,自己脱开身来,一掌狠狠拍出。卫知宁一剑疾刺迎了上去,不料那剑质料本来平平,几番受了大力,已有些裂痕,刺到中途,受掌风激荡,竟然断折。
这一下变生不虞,卫知宁腰间虽还有一把作为揽辔盟主信物的软剑,先前怕生什么意外之变,不敢拿出,此刻要拔剑也来不及了,只得一个侧翻跃入水中,借水波动荡消去这一掌之力。然而掌力依然令她几乎窒息。
颜离见她入水之后竟不出来,大是焦急,卷琼刀在恰好飞来的轮子上重重一拨,那轮子向紫面大汉倒飞回来。这一回击蕴了两人的合力,那紫面大汉不敢硬接,向后仰倒,背贴着水面同轮子一起向后倒飞。
忽然他背心一凉,一把断刃穿腹而出,轮子从他面上掠去,远远地落在水中,“哗”地一声,恰恰映衬着这突如其来的寂静。
紫面大汉的身体猛地被推开,江水中露出潜伏水下,蓄力一击的……卫知宁的脸。
“阿宁!”颜离半浮在水中,抓着一段木条,努力要向她游过来。
“阿离。阿离。”卫知宁气息急促,显然还没缓过气来,连唤了两声,似乎稍稍定心:“阿离,控制战局要紧。”
颜离点点头,提气向众苗人喝道:“首恶伏诛,还不束手就擒?”
苗人中也有意动的,才放缓了招数,便被同伴中勇悍之人乱刀劈死。那些苗人杀死同族,竟毫不迟疑,纵是淡定如卫知宁,冷峻如颜离也不由脸上变色。
那些苗人再斗了片刻,自知不敌,忽然一齐住手,向南方深深一望,然后倒转兵刃,竟然、纷纷自刭!
这变故实在太过惊心动魄,颜门武士一时呆了,来不及阻拦。苗人动作又极快,可见其决绝刚烈——惟有一个瘦弱的少年,人小力弱,略略慢了半拍,手中短刀被颜离一刀磕飞。他欲待再挣扎,早被回过神来的武士反剪了双手,结结实实地捆绑起来。
“大家先想法子上岸吧。”颜离淡淡然下令。于是众人或有攀碎木而行的,或有索性潜游回岸的。所幸船队行驶时离岸不远,众人在水中泅了一炷香功夫,终于上岸。
然而江水湍急冰凉,涉水大费力气,更兼半夜苦斗,众人皆是疲累欲死。颜离更犯了宿疾,眼前一黑,几乎踉跄倒地。一只纤瘦的手用力托住了他的手肘,清悦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阿离,撑住。”
颜离咬着唇,面色微白,眼前景象却渐渐清晰了:那苗人少年倒在地上,却尽力昂着头。他是如此单薄稚弱,几乎就是一个大孩子,小脸苍白,眼神分外炽亮。那少年忽厉声道:“你们杀了我好了!就算变了鬼,也要回来找你们的!”
卫知宁道:“人大半倒是你们自己杀的,可不比我们手软。”
苗人少年咬着牙冷笑,似要把心里的灼痛死死抵住:“你们以为我们想杀了他们吗?自己的兄弟姐妹啊……只是,绝不容他们、不容他们自甘下贱。就算染了亲人的血,也好过任他们卖了灵魂苟且一世。”
卫知宁心底震动,这样性情的民族,倔强果毅,便拚得一颗心千疮百孔,也撑着根根傲骨,不肯露出一丝怯懦和苦痛。可他们心头的苦,比别人更甚百倍吧……她是知道的。
“哈,欺雪公子?”苗人少年转向脸色煞白的颜离,“你可要小心你旁边这个人哦。你和三位堂主苦战的时候,他却掌控全局,趁机收买人心,建立威望,待你要败了,才瞧准时机一击成功。虽然你功夫比他好,可旁人看来,却是他技高一筹啊。”他气息已弱,这话只颜、卫二人听见。
卫知宁今夜确实避重就轻,做足了立威的功夫,把吃力不讨好的事儿留给颜离,听了此言,不由面色微变,扶住颜离的手上暗蓄真气,万一有变,可以立刻扣住他的重穴。
颜离颜色数变,终于冷然道:“挑拨离间。”卷琼刀一挥而下,苗人少年无声地停止了呼吸。
卫知宁心中一松,渐渐转出一丝愧疚来,他的洞悉与退让,她心里也是知道的。
“大家歇一会儿吧,都累得很了。”颜离满头冷汗,强自支撑着下令。
卫知宁扶着他在江边并肩坐下,颜离衣裳湿透了,紧裹在身上,更显出颜离的清瘦,那一根根兀傲的骨头印入眼底,就让卫知宁心中一酸一痛,不自禁地想,这些年,在这个污浊的圈子里,这个一身清骨的少年,是怎么支撑过来的呢?
她极轻极轻地一叹,望着清碧的江水半晌不语。激战过后,琉璃江畔又是一片宁静。船只残骸顺着江水直流而下,片时便被冲得无影无踪。漫江碧透,月色如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卫知宁只觉得胸襟一爽,那些萦于呼吸间的血腥气似乎被月华洗得净彻,口鼻中尽是清新。
“阿宁。”颜离唤了一声,却并不再说什么。
一股感动莫名地自卫知宁心中升起:如此月夜,如此风物,如此知己,如此静坐……她开声唱道:“杯翻陈醪湿青袖……”她把这一曲唱罢,清音犹在四野缭绕,那些刀头喋血的汉子如何听过这等歌喉,一时都听得怔了,说不出话来。
颜离却听出了她歌中相惜之意,紧紧一握她的手,想了半日,依然只唤了一声:“阿宁。”
卫知宁避过他恳挚的眼光,长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如今船只尽毁,自然不能成行。我去弄了船来,咱们再出发不迟。”她手一招,沙夜立起身来,跟着她转身离去。
颜离诧异道:“可这是苗人地界,你哪里弄船去?”
卫知宁脚步不停,奔行远去:“南疆总督府。”
颜离一跃而起:“南疆总督白嵬?可他......”他忽然住口,因为卫知宁早已去得远了,只遥遥传来一声:“放心——”
卫知宁奔行极快,疾如骏马,只可怜了沙夜,一路跟在后面,几乎跑得背过气去。好容易卫知宁停了脚步,沙夜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追上去,才开口说得一个“我”字,卫知宁已冷冷望着身前三丈处一小队哨骑,道:“夺马!”
沙夜吃了一惊,道:“那是官兵!得罪了他们,麻烦可就大了。”
卫知宁口角简断:“少罗嗦!顾不得了。”她竟当真合身纵上,向那队哨骑直冲而去。沙夜只得无奈随上。
卫知宁素来不带兵刃,此刻心知时间紧迫,若不能及时借来船只,颜家众人遇上苗人,后果不堪设想。她咬一咬牙,手在腰间一按,抽出一柄通体透明的软剑来。那软剑无形无质,骑上哨兵只觉寒意凛冽,喉头已是一凉。卫知宁一掌将他推下马,携着沙夜的手跃上马背,双腿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然而在那极短的一瞬里,她看到一个哨兵的脸上露出震惊而狂喜的神情,一霎时就湮没在疾驰而过的风里。她还剑入鞘——那剑平日里只如腰带形状,剑柄上刻两个古篆:承影。这剑是揽辔之主的信物,离开瑶城时婼先生才交给她的。
“公子,我们真去找总督白嵬?”沙夜任她控缰,嗅着她身上似香非香的气息,虽还是疑问,语气里却减了惴惴。
卫知宁抖缰催马,冷笑道:“找他?自然是要找的。”
“可我听说白嵬为人懦弱无能,你怎能求得动他帮咱们?”
卫知宁一扬眉,脸上便似有两柄墨色小匕脱鞘飞出,杀意凛然:“求他?不求他。我要——杀、他!”
沙夜与她相距极近,本在意乱情迷,听她此语,不由心中冷冷一怕。这个女子,怎么竟可以有这样夺人心魄的凌厉锋芒?她才……只有十五岁啊……
“沙夜,你去寻那副总督梁洛骁,把这个给他。”卫知宁进总督府前这样吩咐,递给沙夜一只小小银钩,“叫他悄悄到白嵬房里,不许让一个人知道。”她郑重叮嘱,神色间却依然可见那一份从容,仿佛天大的事到她面前,也能理出个脉络来。说完这话,她便自顾自翻过高墙,直入总督府。但余淡淡寒香,在沙夜胸臆间流荡。
白嵬也曾在江南做过一二任官,卫知宁素知他昏愦懦弱,如今调到这边防重镇上来,虽说是升迁了,可在他看来,却是天大的一件苦差吧。毕竟在军中任职,比不得在城镇之中鱼肉百姓,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历来辛苦,自然要拣个日子犒劳犒劳自己,这夜白嵬忽然兴动,便召了十来名歌舞伎入府。南疆总督府不比普通官宅,还是南疆驻军的总营,屯着三四千精兵,白嵬此举,可谓胡闹到家了。
此刻夜正深沉,却是他们醉意正浓的时候,卫知宁屏着呼吸,留神四面动静,就着窗缝向白嵬房里看去。
只见白嵬醉得口角流涎,一手搂着一个少女还只是举杯尽灌。他身畔或跪或立总有七八个女子,穿扮得艳媚鲜妍,乃是汉人装束。离开几步远,另有三四个韶龄女子正旋腰而舞,身上衣履几乎褪尽,却仍看出是苗人打扮。
卫知宁见闹得不堪,别过头去,脸上微微一热,心中却是惕然:原来这白嵬和苗人女子也有些首尾的,那么难保不弄出些勾连结党,权宜成盟的事来。
她方自思量,忽有几点炽热鲜亮的红色激飞出来,直溅到她颊上!卫知宁吃了一惊,忙回眼去看。那几个苗女见白嵬已醉得不省人事,猝然发难,先将其余那八九个陪酒女子尽数杀死——那是防她们惊呼尖叫惊动了旁人,接着一人把尖刀抵在白嵬后心,却不下手。
白嵬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趴在桌上又沉沉醉去。
苗女中年纪最长的低声道:“今夜事已成,杀了白嵬,这就放出信号让外面的兄弟姐妹们攻进来罢。”
卫知宁一怔,原来今夜苗人要对总督府有所动作!
一个圆脸大眼的少女应了一声,便向窗口走来。卫知宁忙缩身。那少女推开窗,拿出一个小小银筒,卫知宁认得那是京城刘巧手制的花炮,烟花明亮持久,多有人用它来作联络信号的。
卫知宁一按腰间剑簧,那承影剑直弹而起,正刺中那少女手腕。那少女被卫知宁刺中手腕,轻呼一声,银筒从手中落下。卫知宁一把抄住银筒,挥剑劈碎窗棂,一掌逼退那苗女,从窗口跃进房来。杀不杀白嵬她不管,这信号可是万万不能让她们放出去的。自己这里变权未成,如何当得起苗人再趁乱攻来?
屋内苗女大惊,一齐围上来,只剩一人用尖刀制住白嵬,颤声道:“你不住手,我可就刺下去了。”
卫知宁冷笑道:“但刺无妨。”
那几个苗女功夫虽不错,却哪里是卫知宁的对手,片刻间便已被她刺倒一人。“青儿!动手!”听了同伴的催促,制住白嵬的少女青儿咬了咬牙,一刀便往白嵬后心捅去。手上刚刚用力,耳里便跳进两声短促到几乎来不及发出的惨叫。青儿不禁眼光一扫,只见两个族人已是横尸在地了。她胸中一恸,尖刀几乎脱手。就在此时,一道冰冷的锋芒划过咽喉……如冰雪般,瞬息消融。
卫知宁收剑。青儿仰面向后倒去,她望着卫知宁身后,眼神温柔而凄楚,嘴唇动了动,无力说话,于是合上眼,安然欣然地笑了。
卫知宁怔了一怔,似乎被那样的神情慑住,她转过身去,看到了推门而入的沙夜。他身边是个沉稳凝重的男子。卫知宁微笑着问:“梁副总督?”
梁洛骁脸色煞白,眉间却笼着强烈的杀意:“正是在下。”
卫知宁抬了抬眼,笑道:“不,你不是梁副总督。”她倏然挥剑,准确而犀利,割断了烂醉如泥的白嵬的喉管,“从现在起,你就是‘梁总督’了。”
梁洛骁看了这样的一剑,戒备地退后了半步,握紧了腰侧的双钩,沉声问:“你是谁?”
卫知宁却全不管他的敌意,含笑把承影慢慢伸向他面前,几近透明的剑上附了点点鲜血,诡异异常。
梁洛骁额上渐渐渗出汗来,他哑声道:“你、你难道是……”
他听到眼前这个风仪绝世的少年沉沉静静地吐出四个字来:“揽辔之主。”那四个字砸进耳里,竟是隐隐生疼。
“会当揽辔山河遍!”梁洛骁躬身,右手手心向下,食指拇指相扣成环,其余三指横在颈间。那正是“揽辔”的暗号。
卫知宁深吸一口气,道:“很好。赵将军曾对我说过,梁兄是南疆最可托可信之人。想必,梁兄不会让我失望的吧。”
梁洛骁眼中精光一闪,终于垂首道:“公子但吩咐下来,梁某拼了性命也定会办到。”
卫知宁道:“梁兄果然爽快。白嵬已死,以梁兄在军中的德望,哗变夺权也不是什么难事吧?方才我又听这几个苗女说,今夜苗人会大举来袭,以烟花为号。待会儿我们埋伏停当了,便放出烟花,引苗人进来……”
梁洛骁越听越惊:“公子要做什么?”
卫知宁把承影横在眼前,细细看着上面的血迹,面上一片沉郁:“我要梁兄集合南疆驻军,与瑶城颜家一起,踏平南疆百花教。那时向朝中请功,‘总督白嵬战死’,总督之位还不是梁兄的。”
梁洛骁尚自惊诧难言,窗外有一人轻轻击掌道:“好毒的计策!”
卫知宁微微变色,这人好高的武功!潜伏窗外,自己竟毫无知觉。话音乍落,一团红影自被卫知宁击碎的窗跃入。“萧惜眉!”卫知宁眉毛一挑,低喝。
“正是萧惜眉。”来人含煞而笑,“你果然来了。想不到今夜刺杀白嵬的会有我吧?”
卫知宁若不经意地笑道:“是没想到。区区一个白嵬,如何能劳动你?”
萧惜眉眼神凝聚如针:“因为,阿月告诉我,你一定会来找白嵬。而你……武功未必趋于一流,却有一种特殊的潜质,是值得期待的对手。”
阿月?秋碧月?这个女子果然不简单。卫知宁心下飞快地一转念,叫道:“梁兄,你忙你的去吧。我且与萧前辈好好切磋一番。”
萧惜眉单刀忽出,直向梁洛骁劈去,口里叫道:“他可不能走!”
梁洛骁忙抽出双钩护身。卫知宁也提剑攻上,道:“你以一敌二,难不成是瞧不起我?”
萧惜眉以一对二,却毫不见支绌,应道:“对不起了。我若让你的计划实现,回去怎么和阿月交待?”
卫知宁道:“你是她师姐,做什么要听她的?放梁兄走,我们公公正正地较量。”
萧惜眉道:“你当我是傻子吗?——阿月虽叫我一声‘姐姐’,可她是教主两个入室弟子之一,也是未来教主候选人之一。”
卫知宁说话已渐感吃力,面上却不动声色,淡笑道:“噢?这样?”
萧惜眉低低吐了一口气,忽然刀交左手,右手如鹰钩虎爪,直抓而出!卫知宁与梁洛骁本已左支右绌,此刻更加难以抵挡。但见萧惜眉左手刀光连绵若云海万里,右手使的却似擒拿法,只是快而且狠,不论指腕肘臂,但被她沾上,就立是摧折之祸。那正是十年前令人闻风丧胆,合称“牡丹折枝连云煞”的牡丹折枝手和连云刀法。
卫知宁剑势徒然一盛,她向梁洛骁道:“梁兄快走!”承影无形无质,本来占了很大便宜,此刻卫知宁倾命使来,倒也暂时把萧惜眉逼住了手脚。
梁洛骁也是久处沙场,果毅刚决,知道大局为重,便重重颔首,觑着一线之机,疾速后退,夺门而去。
萧惜眉展动身法,发足追去。卫知宁见等闲缠她不住,横一横心,竟对萧惜眉劈向自己的单刀不管不顾,一剑直刺她咽喉。卫知宁只觉得自己从没刺出过这么快地一剑,快到她自己都没看清那一式,仿佛是承影耐不住在她手下折腾,要脱手自行飞去一般。但她又觉得,自己从没刺出过这么慢的一剑,慢到,当萧惜眉的刀尖触到胸口时,承影剑尖离萧惜眉的喉头尚有三寸,就是这三寸,也在萧惜眉的微一仰头之下,变成了五寸。卫知宁惨淡地一笑,这回怕是要死了吧?
然而那刀只在胸口凉凉一滑,便即坠地。卫知宁诧然看去,一截短刀自萧惜眉胸口穿出,想是她及时让了让,否则这一刀只怕要穿心而过了。便是因为如此,她劈向自己的一刀,才会无力坠地吧?
而萧惜眉的右手,她的右手……看向她右手时,卫知宁心底剧烈地一跳,一跳之后好像又不跳了。萧惜眉的右手僵僵地蜷着,扣在那偷袭者的颈上。卫知宁原在诧异,怎么那人分明是正对着自己,却只看见一个后脑勺呢?忽然间就醒悟过来,咬住嘴唇,也咬住那一声溢出唇来的低呼——那人的颈骨,是生生被萧惜眉扭断的啊。只见萧惜眉左手捂住胸口的伤,团簇着眉,一张脸扭曲得狰狞,想来伤得极重,右手也失了力气,骤然松开。
那偷袭者晃了一下,侧身倒地。他的头悠悠一摆,竟又转了回来,诡异之至,纵然淡定如卫知宁,也不由寒毛一竖。然而更让卫知宁震惊的是,那张被扭过去又自动转回来的脸,竟是这般眼熟。
“沙夜!沙……”她低低叫了一声,蓦地失了开口的勇气。是她害他的。明知道会有这样一天。沙夜已经没了气息,一双清亮清亮的眼睛却还愣愣地睁着,那样明澈地看着她,似乎,还有安静的笑影残留在瞳仁里。
卫知宁心头烦恶,竟没顾得萧惜眉已踉踉跄跄地掠出门去。她在做什么啊……天,她在做什么呢?卫知宁吹着承影上的粒粒血珠。像从心里吹去这个名叫“沙夜”的少年,吹去这个少年那一场未及灿烂的绽放,吹去她曾对这个少年有过的一点浅浅顾怜。她倦倦一叹,复一笑。
门外喧嚣着。约摸过了小半个时辰,夜色慢慢开始褪了的时候,喧哗平息了。梁洛骁闪进门来,道:“梁某已掌控了局势,请公子定夺。”
卫知宁微微笑道:“梁兄果然威高望重,这么快啊。部署好了?这里只要出半点差错,你我可就要自刎以谢了。”她走到窗口,点着了那个小银筒,眼看着一朵流火从她手里直飞上天去,轰然一声炸开,光流彩溢,整个颓颓然的夜空顿时为之一亮。
卫知宁和梁洛骁都半晌不语。梁洛骁一眼瞥见了沙夜的尸体,怔了怔,道:“他……萧惜眉杀的?”
卫知宁淡淡应道:“是——一个护卫,早该料到这样的结局的。也没什么。”
她又略一沉默,挑了挑眉,道:“此处离琉璃江不过二十里。沿江北上三十余里,是颜家目前所在。我赶去让他们埋伏停当。那些苗人一败一乱,定然要逃,你只赶着他们到那里就是了。若是苗人不多,可以就地解决的,那也请来一趟,借六七条船——颜家的船叫苗人凿穿了。”
卫知宁吩咐罢了,身形一晃便出了门,不多时,又退回屋内,皱眉道:“走不得了——苗人来得倒快。”果然渐渐地听见大片大片汹涌而来的脚步声。梁洛骁双眉一扬,手执双钩出去,一跃上马,带一小队诱敌的军马向脚步声方向迎了上去。
遇上的苗人不多,可一味地拼勇斗狠,竟是死缠烂打的战法。四周尽是刀剑,反映着残月的光,阴沉沉黯淡淡地在眼里晃着。喊杀声,惨叫声,兵刃撞击声,马嘶声,马蹄声,一声迭一声地涌入耳朵里来,涌得人满心烦躁。
梁洛骁是经过大阵仗的,于这小打小闹自不放在心上,拨马在人群里穿梭,举钩杀了不少苗人,心里却不自禁地疑惑起来:只这么一小队苗人,又不往里冲去,尽是死死缠着自己,到底算个什么?他拨转马,举头回望,这南疆总督府不似一般官邸,全无水榭亭台,唯有宽可驰马的直道交错往来,中心处竖着一座箭楼,四周零散地排着些营房工事,倒是个小小城郭。此刻一切沉在将褪未褪的黑暗里,看不分明。
忽然黑暗里某处“轰”地突兀一响,震得夜色似乎也簌簌落下。一道炽光疾划而过,亮得人眼隐隐生痛。梁洛骁心中一凛,看这去势,倒像是往他的一处伏兵所在去的。
那炽光毫不迟疑,一径扑入黑暗里,便又“轰隆”一声加倍响亮地爆裂成一团火球,扩散成一片血色的火光,迅速吞噬了那些还挟着惊诧的惨叫与痛呼。好厉害的火器!梁洛骁暗暗心惊,额上不觉浮了一层细细汗珠。那火球接二连三,准准地扑向隐在夜色里的伏兵,竟不曾落空一个。梁洛骁脸色渐渐铁青,恨声骂道:“萧惜眉!”
白嵬房中,卫知宁也是心中一惊:“萧惜眉!”随即呼了口气,暗悔方才注意沙夜之死,竟让萧惜眉逃了去,想必她暗窥了梁洛骁的布置,虽然自己重伤之下阻拦不得,回去通风报信总是可以的。
她急步出房,在门口立了片刻,又有两只火球飞将出来,砸出一片惨叫。卫知宁挫齿剔眉,南离火弩,早已失传了的火器之王,居然又有人琢磨着造成了!她幼时在一叠父亲留下的旧文书里看到过“南离火弩”的事,依稀记得那造弩之人精擅机械之术,名叫……秋尘……秋!
卫知宁倏地抬眸。秋!那瑶城秋素衣,和百花教的秋碧月,难不成是秋尘的后人?不错,秋尘三十来岁时死于重病,那秋素衣所说的“双亲病死,幼遭离乱”与此一丝不差!怪不得秋府中机关如此了得。这“南离火弩”,必是秋碧月按着前人图纸打造的吧。卫知宁根据那火球来向,目测了苗人所处方位,却慑于“南离火弩”之威,不好硬攻上前。
那旧文书里似乎约略提到“南离火弩”威力极大,携带却轻便。只因它所用的炸药极烈,乃是特别配制的,弹丸虽小,杀伤力却极□□知宁脑中灵光一现,掠出这一句来:“因此,使用‘南离火弩’时要切切严防走火。”她向门边被梁洛骁留下护卫她的士兵低声道:“可有弓箭?要强弓!”
那士兵狐疑地打量她,清瘦的身材,还是手脚麻利地递给她五枝长箭,一把大弓,口里却道:“你、你拉得开么?”
卫知宁挑唇一笑,手上用力,把五枝箭的箭头都折去了,吩咐那少年用火点着了,却又不教火势太盛,只留五点暗红。她将五枝箭并排扣在弓上,拉弓至满,对准了苗人的方位,稍停片刻,猛地一松指。那五点暗红如星飞月度,直飞出去,只一刹就已到了三丈远处,那暗红蓦然一亮,晃成五道烈焰,再一刹,五道烈焰投入一直较平静的西北角上。只听得震天撼地的一声,巨大的赤焰蓬地腾起,照得夜空一时赤红。灼人的热浪弥漫。又有几声爆炸声零零星星地响起。响过之后,便是一片死寂。余烬哔哔剥剥的声音可以听得分明。
卫知宁长出一口气,这才觉得两条手臂几乎脱力,不由地就一把扶住身边那士兵。
那士兵道:“公子,公子!你……不要紧吗?”
卫知宁怔了怔,侧脸看向他。那士兵急促地然而又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你……是揽辔之主吧……那把剑,你抢马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一时激动,说话也有些乱了起来。
“你也是揽辔中人?”卫知宁问。
那士兵结结巴巴地道:“是!是!会当揽辔山河遍!”说着,又比那个手势。满脸都是又急又喜的神色。
卫知宁转开眼,仿佛见不得那诚挚恳切,坦然澈然的目光,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好在剩余的苗人经此一变,斗志涣散,梁洛骁率队围攻,不一时就尽歼敌人。梁洛骁便驰马到卫知宁身前,下马,躬身,脸上一片敬服:“公子。这便率了船队出发么?”
卫知宁看了看天色:“左右天也快亮了,索性再迟一个时辰,梁兄也好整顿整顿军马。”
梁洛骁迟疑着看了她一眼,嘴唇抿得紧紧地,沉默良久,终于从唇间迸出一个沉沉的“是”字来,转身走开去,背影也是仙松古磐般的沉稳。
卫知宁遥望着渐呈珠灰色的天,问身边那士兵:“你们梁总督,是怎么个人呢?”
士兵答道:“梁副……啊,梁总督骁勇善战,是人人敬仰的大英雄。从前赵将军在的时候,也很器重他。他、他待我们也很好,又是他让我加入‘揽辔’。说,揽辔澄清,澄清天下,那时,不再战乱,不再饥馑,不再倾轧,大家都快活地在一起……说得真好呢。”
卫知宁神色一震。不再战乱,不再饥馑,不再倾轧,大家都快活地在一起……等她建构起这么一个纯白的世界时,她自己的心早已千疮百孔,每一个孔窍都浸透了黑腥的毒汁了罢?可,有多少像这士兵一样的人怀着这样普通而瑰丽的梦呵,若真能实现这梦,就算自己染了地狱的血,又如何呢?
她静静细思,那士兵却笑着讲下去:“我最佩服他的可不是这些。而是——痴情。梁总督有个相好的姑娘,嘿嘿,是个苗女呢。我偷着看过一次,实话说,也不怎样美。可梁总督为了她,宁可顶撞上司,挨了一百军棍,当众受辱,还险些丢官丧命——硬是不肯跟她断了。”
卫知宁似听非听地,淡笑着道:“你呢?你有心上人没有?”
那士兵蓦地涨红了脸,却抵死不开口。
卫知宁微笑,好就不曾谈过这样暖暖的、琐碎的话题了。暂时跳出了江湖与军政,阴谋与布局,她猛然省起,自己,还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啊。
天际一点一点被染上乳白,有柔淡的光透过天幕照过来。卫知宁与梁洛骁率了七只大船,溯江北上,去寻颜离。两人都是沉稳的性子,一路上并不多话,只并肩立在船头。
卫知宁眼角里瞥见梁洛骁神色凝重,散发出森然杀气。她微微一怔,暗自提防。
直到隐隐约约可以望见琉璃江岸上的颜家众人,梁洛骁才淡然道:“公子执掌揽辔,敢问所为何来?”
卫知宁心中讶异,但依旧肃容道:“揽辔澄清,澄清天下。”
梁洛骁目光如刀锋般,雪亮冷锐:“请公子记住这句话。一定要,做到。”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着,那股杀气却消散了。他说完这十三个字,便倏然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系在大船旁的一只小舟,跳入舟中。
卫知宁急步赶到船舷边,梁洛骁略拱了拱手:“船已送到,这几个船夫也还堪使,就留给公子吧。梁某当尽力为公子扫除苗人据点。军务繁忙,就此别过。”
他忽地扯下了颈上挂着的一块碧玉,扬手抛入琉璃江中。江水湍急,那碧玉迅速被江水吞没,可卫知宁眼力极佳,在匆匆一瞥间,依稀看出那玉上刻了一个深红的“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