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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指腕之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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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帅之子,卫知宁!
在场诸人齐齐一惊,只觉少年嘴边那咀嚼不透的笑意里有隐隐光华,叫人不由自主地敬畏。这原野,这阳光,这场惨烈的拼杀,似乎渐渐淡了远了,成为衬托他的背景。天地间,就只他一人,白衣长发,微笑着站在那里,静静地,站在那里。
“你是要代傅家出手吧?我奉陪就是。”颜离硬生生捺下满身疲倦,握紧了卷琼刀。
卫知宁微微一笑:“我没带兵刃来。不知可否借颜兄一柄宝剑?”
颜离一怔,淡淡地道:“没带兵刃?你胆子倒大。”他从属下鞘中拔出一柄剑来,握在左手,问:“难道你不怕我在兵刃上做手脚?若是那个老狐狸傅正,必定要再三再四地查验——不,多半就根本不会向我借兵刃,你们自己人有的是剑么。”
傅正铁青着脸道:“欺雪公子狠毒的名声在外,在下不敢不防。”
卫知宁却道:“傅叔定是听了那起子江湖客的流言蜚语,那些话哪里信得?据我看,颜兄是个磊落男儿,断不会使这样下作手段。”
颜离听了此言,心怀大畅,大笑着将剑掷出:“卫兄,接剑!”一道淡白色的闪电在半空里一耀,径直投向卫知宁。
卫知宁跃起,右手揽住剑柄,轻轻巧巧地一拨,那剑竟自调转头来,飞向颜离。他趁势握住剑柄,身随剑起,直扑向颜离,口中犹自笑道:“颜兄,请了——”
颜离从马背上飞身而起,卷琼刀迎风抖得笔直,架住了卫知宁的剑。一个白衣霜影,一个黑衣玄刀,在空中相错而过。叮叮当当一阵繁响,滚珠溅玉一般,却是两人刀剑相击数十次。待落到地上,卫知宁才觉得手臂微微酸痛,便知道自己功力逊于颜离,只怕难有胜算。
然而他长吸一口气,纵身又上,挺剑而斗。果然颜家的断流刀法决绝凌厉,不是徒有虚名的。卫知宁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可渐渐地遮挡多而进攻少,鼻尖上沁出细细汗珠。初时他的白衣在风中飘动翻卷,很有些俊逸潇洒的味道;斗到后来,那衣裳已湿得透了,紧紧贴在身上,而鼻尖上的汗珠,也已汇聚成流,一道道流将下来。
傅正在一旁看着,那白衣湿透,显露出卫知宁瘦弱的身材。他乍然一惊,原来为傅氏数十口挑起这一副重担的肩膀,竟是这么细弱。卫知宁……他是谁呢?当真是卫帅之子吗?
颜离避开卫知宁刺来的一剑,卷琼刀忽然剧晃,刀光铺天盖地,从四面向卫知宁涌来。傅正轻轻“啊”了一声,叶若煌却是大叫:“小心!”
卫知宁只觉黑得发亮的刀身映着阳光,满目闪烁,耀眼生花,头中一阵晕眩,右臂上早着了一刀,手上力道一松,长剑便教颜离一刀撞飞。
“你输了。”颜离胸口起伏,亦是累得大汗淋漓。“我不杀你,你也别管这事。”
傅氏众人脸色惨变,都是怔怔看着卫知宁。卫帅之子,居然还是败在了颜离手下。卫知宁大口喘着气,右臂有血水缓缓流出,渐渐地染红了半幅衣袖。他却仍是淡然,笑道:“颜兄盛情,小弟心领。但只要有一口气在,我断不容颜兄伤害傅家诸位。”他随手点了穴道止血,左手拾起落在地上的长剑,道:“请颜兄赐教。”
这几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倒让颜离微微一愣。“你打不过我得,这又何苦?你要救的这些家伙,也不见得是什么好人。何必为他们送了性命?”
卫知宁微笑道:“是。他们也未必是好人。可傅叔叔与先父相交多年,临危之时又这样信任先父,派人求援。先父虽已逝世,但我卫家只要还有一人,便不能不管这事。先父一生刚毅重诺,我虽不肖,又岂敢临危退却?”
颜离击掌道:“好一个岂敢退却!卫兄,可惜此处无酒,否则定当敬你一碗!”他一振卷琼刀,朗声笑道:“好,咱们再比过!”黑刀斜斜一引,随即重重劈下,分明看穿卫知宁输在力弱,要一刀劈断他的长剑。
卫知宁随手一格,劲力不减右手,随即削、挑、刺、斩,剑式变化如行云流水——他左手使剑,居然毫不生涩,显然是训练有素。他方才一败,便看出自己内力远逊颜离,这时长剑上变化迭出,以快补拙,身形也是窜跃起伏,更无一刻停留。他自幼涉猎诸名家剑法,顷刻变了三百余招,竟无一招重复。只把傅家诸人看个目眩神迷。
卫知宁手腕轻抖,剑身激荡摇摆,一个剑尖化身千万,犹如开了一朵雪白的莲。颜离面色宁定,一刀挥去,穿过重重剑影,狠狠劈在剑身上。
卫知宁感觉一股沉力撞将过来,不自觉地退了半步。颜离趁势抢上前,卷琼刀刷刷数下,已变了七招。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两尺,颜离刀势狠辣迅捷,卫知宁抵挡不住,便又向后退去。他轻功极佳,足尖一点便倏然掠出丈余,已然退到卷琼刀攻击范围之外。
哪知颜离身法也不慢,几个起落便跃到他身前,凌空一刀,当头斩下。卫知宁知道颜离又要迫自己后退,以成追击之局。他那两条秀逸得有些女儿气的眉毛此刻轻轻一挑,像是两柄墨色小匕,一股勇锐就从他眉间腾起。只见他不退反进,向前踏上一步,举剑去架那黑刀。同时伤了的右手突然探出,并指为剑,直刺颜离小腹。
颜离正自空中落下,不料他突出奇招,仓促中不及细想,左掌推出去抵他双指,右刀加力,挟着逼人劲风,直贯而下。他双脚甫一沾地,就觉掌心剧痛。左掌竟生生被卫知宁刺穿。而卫知宁的右臂本就有伤,被他掌力一震,伤口崩裂自不必说,小臂也因这一掌之力折断。
颜离口中极轻极轻地“啊”了一声,自己方才情急,一掌出了全力,恐怕卫知宁伤得不轻吧?
但这一转念只是瞬间。卷琼刀劈上了卫知宁的长剑。卫知宁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一条左臂更是又酸又麻。一道鲜血自虎口淌下。
“撤剑!”颜离高喝。
卫知宁咬牙不语,眼见卷琼刀如狂风骤雨般劈落下来,激起的劲风触面生疼,他只得一次次举剑硬接。手中力道越来越弱,那剑几次要脱手落下。卫知宁紧咬着牙齿,牙龈几乎迸出血来。手失了知觉,但一直、一直握紧了剑。
颜离脸上略略动容,又叫:“撤剑!你的手会废掉的!”
然而任凭他一劈之力多么沉雄,卫知宁始终举剑相抗,分毫不曾松手。
颜离猛地瞠目,眼中闪过凛冽的光,口中连珠似地叫道:“撤——剑!撤——剑!撤——剑!撤——!”手中的刀随着呼喝,疯了一般,向那剑上猛砍。
卫知宁举剑,已没有力量闪避变招,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任由他一刀刀砍在剑上。
颜离大喝:“你还不撤剑!”
卫知宁无力答话,只抬头,用一双清澈如水,冷如霜雪的眼睛和他对视。
那双眼,让颜离骤然失语。他分明看到了,那眼中,一种凛然不可侵侮的东西!他一时心中震撼莫名,长啸一声,奋起全身之力,最后一刀,砍在剑上!
傅氏众人早被这场疯狂的对决惊住,此刻齐齐倒抽一口冷气,直直瞪着那把正飞速落下的刀。时光像是被一只魔神之手挽住,一分,一分,极慢极慢地流过。
“当!”“当。”——卫知宁手中长剑被生生劈断,他向后跌了几步,手中犹自握着那半截断剑。一行鲜血自他口角流下。他淡淡然地看着颜离。调息片刻,接上断骨,他静静地说道:“战死,可以。弃剑,不可以。——先父在日,常以此相勉。等我少歇片刻,可否?当再与颜兄一战。”他的语气平淡,波澜不惊,仿佛那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再战?!”颜离失色。傅正也大惊而起。他重伤呕血,仍要再战?
卫知宁反问:“怎么?颜兄已决定放过傅叔叔一家么?”
颜离张了张口,终归默然。隔了许久,他才开口:“好罢。我奉陪。”他的眼光复杂:“只不知,卫兄要支撑到什么时候呢?”
卫知宁微微笑了,从从容容地道:“直到你败,或是,你收手。”
“不!不要再斗了!”傅正忽地大喊一声,锐利的鹰样的眼睛里居然有莹莹泪光,“卫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了。我死便死了,卫帅的遗志,尚要由你……”
卫知宁打断他:“傅叔叔,我若连您都救不了,有何面目做卫帅的儿子?您尽管放心,我一定能活着,带你离开。”他温颜而笑,眼前险恶全不在怀。
颜离凝视着他,良久,若有所失:“我不如你。我,还从没说过不如人的话呢。可,我真的不如你。”
卫知宁淡笑:“不敢当。”说了这三个字他便不再开口,盘膝席地而坐,屏气调息。他双目微闭,倦倦的脸上却是一片平和,白衣湿透,然而依旧如初雪般莹洁。
颜离只觉自己因打斗而烦乱的气息渐渐平静,心头水镜般安定澄澈,那是一张多么清俊的脸,清俊到,让人获得奇异的宁静。颜离的心有好多年都不曾这般静过了。
初露的晨光渐次明亮,绯红的朝霞一缕缕织成锦缎,铺遍了辽旷的原野,然后那艳丽的色泽又一分分黯然下去,黯淡成天边铁青色的低垂的暮云。
卫知宁始终没有睁开眼来。颜家与傅家数十人,居然也就那么等着。卫知宁脸上的静穆让人不由得把呼吸也放缓了。晚风柔柔吹过原野,几只鸟儿投着落照飞去,不时高鸣几声,声调亢然,衬着一天一地,一片沉寂。
卫知宁忽然长长吐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睁眼。“对不住,耽搁颜兄了。”他顺手接过叶若煌递来的长剑,摆了个起式,站定,侯颜离拔刀。颜离缓缓拔出了卷琼刀,横在胸前,却不发动。两人静静对峙了半响,方才同时发出一招,这一招却是轻而且缓,一反先前生死相搏的狠辣。
两人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了几招,忽然,毫无征兆地,卫知宁把长剑一挥,脱手掷了出去。这一剑来得突兀,颜离估算着大约方位,举刀一挡。不想卫知宁这一掷之力颇为巧妙,那剑擦过刀背,直奔颜离面门而来。颜离只本能地一蹋腰——也幸亏他幼时练功勤勉,腰劲极韧,那明晃晃的剑影恰恰自他鼻尖上飞过。颜离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这才感觉到背上已是一片冷汗。
“你失了……”他话刚出口,便觉一股森森杀气刺心而来。他抬眸惊视,竟是卫知宁并指作剑,于六尺之外发出无形剑气。相隔六尺,卫知宁的剑气还不致衰竭,而颜离的刀,已不能一击致命。
原来他一招掷剑,早算到了这一步!不,也许开战之初,他就已算计好了。先前两败,那等危境,都不曾出这无形剑气,却是有意示弱。颜离心念如电光石火般闪过,背后一阵凉风吹过,汗水浸透的背上寒意徒生,寒毛凛凛一竖。
他用尽力量向旁边纵去,等待命运给予最后的裁决。那么短短的一瞬,他分明感到一股久违的软弱从心底升起。二十载,忍耐和挣扎,多少次含泪,多少次咬牙,多少次,亲手,一点点把光明掐灭,一点点,坠入黑暗……就这样,完结了么?二十年来他第一次想起死,想起自己这一场苍白冷冽的生。他还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就这样,完结?
左肩,一阵几近麻木的痛。颜离眼前微微发黑,脚步踉跄了一下,向前跌去。他趁着这一跌之势,合身扑上,卷琼刀倏然架到了卫知宁颈边。出人意料,卫知宁居然全不反抗。颜离大口喘息着,似要把那火灼般的痛呼出。然而他的神色却是欣然的。他断断续续地说道:“你,你还是败了,败了。”
卫知宁声音微弱,显是疲倦欲死。“我到最后才出这一招,因为……无形剑气太耗真力,我只能出一招,就再无余力了。没有十足把握,我不敢贸然出手啊。可惜、可惜……”他倦然笑着,几乎站立不住,“我已是不可能再出手了。不过,颜兄若要杀傅家之人,就先从我开始吧。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人先死的。”
“卫公子!”傅家众人齐齐叫了一声。有些年轻小伙子便一甩衣裳,袒着满身创伤,提着兵器走上前去。性子火爆的更是骂开了:“姓颜的,你敢动卫公子一下,老子拼了这条贱命,也要把你剁成肉泥!”
而那些啼哭着,拉扯着亲人的家眷们,此时竟都止了泪,没有一个阻拦的。
傅正仰脸一笑,豪意顿生:“欺雪公子,你看着吧!傅家多的是少年儿郎!我们今日就战死在这里了!你要杀且就杀吧!”
暮色中原野一静。远处瑶城高大的轮廓已然模糊,只隐约看见一个水灰色的影子浮在暮气里。颜门骑士依旧铁衣怒马,面无表情,等待少主下达屠杀的号令。颜离恍惚了一下,嘴唇几次微动,终于说道:“放过你们。看在卫兄面上。”话了,他收回卷琼刀,向卫知宁微笑:“卫兄,可有兴致入城喝一杯。”
卫知宁还未答话,傅正已截口道:“去不得的!公子体力未复,不知这姓颜的有何诡计。如何能去?”
卫知宁摇头笑道:“不碍的。颜兄哪里是那样的人?他要杀我,现在杀不得么?何必玩什么诡计。”他顿了顿,说道:“傅叔叔,大家都受了伤,且好好歇歇吧。若是伤得严重了,便来找我。我那里有位先生,倒还颇通岐黄之术。你只问梧桐巷里卫家,瑶城人都知道的。”
颜离早命属下牵过两匹马来,自己上了一匹,卫知宁便轻轻一纵,想跃上马背去,不想剧斗之后手足乏力,跃是跃上了,姿势却是狼狈不堪。
两人不由地相对一阵大笑。颜离朝属下挥挥手,说道:“我和卫兄去城里喝酒,你们别来扫兴。”说罢,一夹马腹,扬鞭而出。卫知宁忙纵马追上,两人在城郊一阵疾驰,把颜、傅诸人抛得远远的,自己却也已累得伏在马上不住喘气。两人武功高强,又都是少年老成,一向以翩翩公子的形象示人,何曾有过这般疲惫狼狈,又何曾有过这般畅意放拓?
眼看瑶城已近,两人勒住了马,挽着缰,并辔入城。瑶城地处三江交汇之所,东临大海。西北大漠的商旅沿瀚伦河而来,中原商旅却是自嘉水泛舟直下,海外商客在港口靠岸后多要到此落脚,更有琉璃江直通南疆苗人聚居之所。因此这瑶城异常繁华,锦绣遍地,琳琅满目。白日里还不觉什么,到了夜晚,满街挂起各色灯来,莹光灿烂,如梦似幻,远远看去,就如天上宫宇,神仙府第。满城里人声如沸,各处戏园子里更是锣鼓喧天,直要把房顶掀了去。
颜离与卫知宁却全不在意周身热闹,驰马只往偏僻处奔去。两人都对瑶城极熟,转转折折进了一条窄小巷子,不容两人并骑。颜离笑了一笑,驱马走在前头,低声说道:“我记得这里头有一家小酒店,人不多,清静,布置也还干净,就是旧了些。”
卫知宁无声地笑笑:“可是叫‘踏雪’的?”
颜离脱口道:“没错……”
“那里的‘寻梅酒’最妙不过。”两人同声笑道。
卫知宁说道:“颜兄可知道那酒怎么会如此清香适口?那店主人同我交情不错,方才告诉了我的:原来他们酿这酒用的水,都是从梅花瓣上搜集下来的雪呵。这酒里却不另加梅花的,只在喝得时候,浮一瓣梅花瓣儿在酒杯里,雅致又有趣。”
说话间已到了“踏雪”酒店,那酒店僻居深巷,果然是装饰古雅,只有些陈旧气息,想是生意冷清,无钱翻新。门首也不像一般酒家挂个布幌子,而是种了盘根虬枝的一株老梅树,树下立着一碣,上书“踏雪”两个大字,笔意清奇秀逸,看得人神清气爽,仿佛真的狐裘长靴,梅下踏雪。
颜离与卫知宁下了马,把马儿系在老梅树下。颜离便扬声叫道:“谈先生,阿离又找你喝酒来了!”
店堂里光线昏暗,看不真切人影,只听见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迎了出来。他的人便如梅树下碣上的字,让人满心清爽。“阿离,”他一瞥间见了卫知宁,不由地一怔,“阿宁也来了。你们俩怎么倒凑在这一处?”一面说着,一面引他们进去。
店堂里没什么人,颜、卫二人随意拣个僻静的角落坐了。谈先生在旁相陪。颜离便笑道:“怎么?单许你同卫兄结交,就不许我也同卫兄亲近亲近?”
谈先生淡笑道:“哪里呀。阿离阿宁你们要喝那寻梅酒么?我给你们拿去。”说着便起身走了。
颜离目送他走远,压低了声音笑道:“卫兄,你当真是卫帅的儿子么?我听说他只有一个女儿啊。”
卫知宁看了他一眼,从容而笑:“那是我同胞妹妹。父丧之前,我一直不在瑶城,颜兄不知道也是有的。”
颜离“哦”了一声,道:“我随口说笑,冒犯莫怪。”他打量了卫知宁片刻,抿着唇笑道:“卫兄龙章凤姿,令妹想来更是美丽不可方物吧。不知我可有眼福呢?”
卫知宁唇边泛起一个苦笑:“我妹妹在八岁那年就死了。她没能长大,看看自己是不是美丽不可方物。”
颜离歉然道:“啊,我不当问的。”沉默了片时,谈先生端了酒来。果然那两个青花瓷杯中浮着两朵白梅,淡淡梅香沁人心脾。
“颜兄,请。”卫知宁举杯相邀。
“啊呀。你们两个还‘颜兄’‘卫兄’地假客气什么。我听着也别扭。快改了吧。”谈先生从袖中取出一只杯来,斟满,“我也陪你们喝一杯,喝了这杯还要酿酒去呢。”
卫知宁微笑道:“阿离,干杯。”
颜离忙举杯,脸色中居然有一两分窘急:“阿、阿宁。”
谈先生大笑道:“这才对么。”三人都一饮而尽。谈先生便收了自己用的那杯子,转到柜台后面忙活去了。
颜离一杯饮罢,拈着杯子出了半晌的神。梅香酒气四处浮动,月已黄昏,越显得幽微暧昧。他长叹一声:“阿宁,你可知道,我从来没有真正敬重过一个人。你是第一个。”他说着这些话时,眼底显出一份睥睨。“我没想到,真的能找到像你这样的……朋友。”这些平淡如水的话在他说来却很是艰难。“一个人惯了,都,不会说话了。”
卫知宁保持着微笑,神色间一片淡定:“我们都孤独惯了吧,也许。你身为颜家少主,做事想也艰难。很不容易的吧?”
颜离神色一震,“颜家少主,做事想也艰难”,他虽将卫知宁引为知己,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个话来。颜家少主,做事想也艰难?谁会这样说呢?谁都以为他是志得意满,威风已极。然,恰因为是一家之主,一举一动都有那么多人的身家性命牵扯着,就有祖训家规条条框框掣肘着,他做成了少主,便做不成颜离。他想揽辔澄清呀,想游历天下呀,想只剑单骑呀,可那些,都只能是“想”。颜家需要少主,不需要少侠。
他心中震动,却只是点了点头。卫知宁也不再说什么,两人便一杯一杯饮那寻梅酒。酒入口温润,后劲却大,颜卫二人都有七八分醉意了,卫知宁忽然低声道:“你身上有病。”
颜离本已醉得迷离的眼忽地一睁,身子本是伏在桌上的,这时不由得往后仰了仰。“卫兄说笑了。”他淡淡道。
卫知宁似是自知失言,讪讪一笑,自饮了一杯。颜离静静看着他,眼中冷冽的光渐渐散了,又重新握住酒杯。
“阿离,给你唱个曲子吧。我爹从前爱唱的。”卫知宁放下杯子,带笑相询。
颜离道:“好啊。我一向仰慕卫帅的为人,他爱的曲子,想必是慷慨豪雄,沸人热血。”
卫知宁一根手指轻叩着另一只手的掌心,沉默了好久,等得颜离都有些不耐烦了。他却忽然开声唱道:“杯翻陈醪湿青袖——”他眉间悒悒,歌声郁郁,似是已入歌中境界。
颜离只听了这一句。便觉得胸中一阵清凉。
卫知宁顿一顿,等了两拍,续道:“老圃夜凉微意透。旧时明月柳梢头。”他歌喉清宛,这几句词儿搁在别人口里,颜离也就平平淡淡听过了,可经他这么一唱,颜离细细咀嚼,却觉得这几句曲曲折折,里面的意思竟是似懂非懂。正要从头细想,卫知宁又已唱了下去:“长堤曾游新绿暗,小燕衔花镜水流。春风消息今年又。”尾音袅娜,淡淡而逝。这一曲本完,他却歇了两三拍,又唱了一句:“春风消息今年又!”似叹似诉,随口而发,全无调式。
颜离举杯,道:“当浮一大白。”举杯就唇欲饮,忽然顿住,随手将酒杯往旁一摔。“呛啷”一声,卫知宁倒是一惊,却见他提起桌上的酒壶,把酒往口中浇去。浇得一脸酒水,纵横流下。颜离一壶酒浇尽,又伸手去拿桌上另一壶。卫知宁按住他手,温颜劝道:“阿离,少喝些罢。你醉了。”
“我醉了?真醉了!”他拍着桌子,不成腔调地唱起刚才那支曲儿来。店堂另一个角落里坐着三名酒客,听他唱得嘶哑难听,不由皱了皱眉头,骂道:“哪儿来的醉泥鳅,发酒疯带了你的兔儿回家发去!”
卫知宁听他们骂得不堪,只是略皱了皱眉头。颜离却已醉得狠了,拍桌大骂:“阿宁,瞧见了没?那三个王八蛋是瑶城秋素衣的门客。姓秋的以为他跟南疆苗人交好,我不敢惹他!今日倒要叫这三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瞧个厉害的!”
“住口!”对面那三人在瑶城也算得人见人愁的小小一霸,如何容得他当面叱骂,霍地立起身来,掀翻了桌子。
谈先生听得响声,匆匆赶出来,赔笑道:“这是做什么?好端端地砸了我的家什?看在我谈古今的面上,几位爷罢手吧。”
对面那三人厉声道:“谈先生你别管!哪怕把店砸了也自有我家秋爷赔你。今日断不能饶过这人去!”
谈古今怫然:“这是什么话?想必是小店光线昏暗,几位爷没看清楚那是谁。”他淡淡地道,“东风、叶放、华千树,你们三个也不过在这小小一城仗势欺人罢了。”
细眉长目的叶放冷哼道:“那么对面的兄台又是哪路大侠?专管扶危济困的么?”
颜离哈哈一笑,声音里半带醉意:“瑶城颜离。”
东风叶放华千树齐齐一震,后退几步:“欺雪公子?”惊呼未已,痛呼又起。三人已被颜离连环三踢踹倒。颜离掣出卷琼刀,冰冷的刀身抚过三人的面颊。“原来功夫也平常得很。口气倒是粗壮。”他手腕微转,卷琼刀略略侧过,刀锋已在东风面上划了条浅浅血痕。东风不觉已出了一头油汗,惶恐不已,吃吃道:“小人……颜公子……小人……”
颜离眼中郁怒一现,刀锋下滑,将至他咽喉。谈古今在旁劝道:“阿离,何苦跟这些人致气,伤了他们是小,日后与秋爷相见,倒不好说话。”颜离果然住了手,冷冷问道:“你们往日里仗了秋素衣的势,欺压良善、掠民脂膏的恶行也做得够了,从今往后,给我老实些吧!不然你们这种万恶不赦的我见一个杀一个。”
华千树素性沉稳多智,听了谈古今言语,又见颜离果然不动手,一颗心便定了定,挑眉反问:“你们颜家倒没做过这些事么?那时节怎么又装聋作哑地不管了?要杀天下恶人,先把你们颜家人杀尽了。反正你是个婊子生的,是不是颜家人还不定呢,怎么倒不动手?”
“你!”颜离脸色一变,冰冷的刀锋贴着东风的脖子直颤。谈古今急急说道:“只看在秋爷面上,只看在秋爷面上,阿离……”他忽然顿住,因为颜离的脸色竟迅速苍白下去,连唇上也褪尽了血色。
颜离握刀的手忽然一颤,刀身重重甩在张三脸上。“滚!都给我滚!”他猛地一声大喝。看着三人狼狈而去,他脸上反满是惨痛,冷冷笑了两声,忽然提起卷琼刀来,向四面桌椅乱劈乱砍。只听豁喇喇一阵乱响,到此地步,最大胆的客人也已夺门而逃。
“踏雪”酒店里一片碎木,角落里卫知宁持酒闲坐,大门口颜离持刀而立——谈古今不由笑将起来:“这是怎么呢?倒拿我的家什出气?”
颜离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手一松,卷琼刀呛然落地。那声音苍茫,苍茫得让人心里忽忽一空。颜离在一张完好的桌子旁坐下,道:“酒……”卫知宁闻言,提了两壶酒,缓缓走来,在他对面坐下。
谈古今劝阻:“他不能再喝了。”
卫知宁一面把酒递过去,一面笑道:“没事的。有我呢。谈先生先忙去吧——恐怕这里得好好收拾一下呢。”
谈古今叹息:“也罢,阿宁你好生看顾他。”他弯下身子,开始收拾那些碎木块。
颜离半伏在桌上,须臾已把两壶酒喝得涓滴不剩。他一掌把酒壶扫在地下,伏案哭道:“我好脏……原先跟着娘的时候,想着有一天爹带我走了就能得个干净。可费尽心思做了这少主啊,却觉着那脏已到了骨头里,洗也洗不掉了……一天之中,一城之内,就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惨事在我的默许下发生……好脏,好脏。我一直,跟什么人、什么事厮混啊!可我能离了他们么?我浑身都嵌进去了,哪怕它再脏再脏,我都拔不出身了……”
卫知宁默默不语,只是一直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沉沉醉去。他的手瘦长白皙,颇有书生气。然而,却是冰雪般的冷然。卫知宁将手指搭在他的手腕上,极轻极轻地,恍若少女羞怯的轻吻,生怕惊动了敏感而骄傲的少年。他默默体察颜离的脉象,突然脸色一白。——颜离是先天的血气不足,手足处常年冰冷,稍一情绪过激便会头晕心悸甚至昏倒,剧烈运动更是慢性自杀。卫知宁自幼学习医道,知道这种先天恶疾极难治愈,心中没由来地一阵怅然。
他,原来是这个病?为什么那么好强呢?从来不露出半点,亦不让人知道。难道,接受帮助,在他来说,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吗?卫知宁握着他的手腕,想。他的手腕冰凉,像是冬日里落在指尖的雪珠,似乎一刹时就会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