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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公子姓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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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的早春已没有了寒意,原野上的小草零零星星地探出头来,怯生生地绿着。空气里弥漫着青草的气息,清清爽爽的,带着春天的润泽。初露的晨光把这还是荒荒凉凉的原野也照出一点春意来。
一大片“踏踏”的马蹄声就在这个早春的清晨响起。那是一群精壮彪悍的小伙子,□□的马儿也是一样精壮彪悍的骏马。然而他们却并不逞着年少意气纵马疾驰,而是不紧不慢地赶马小跑着。那蹄声清脆可听,节奏丝毫不见散乱,听久了就给人种安定有序的感觉。
落在最后的是两个中年男子,俱是一身长衫,貌似寻常读书人,但卓异的骑术却分明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才有的。“主公,前面就到瑶城了。瑶城颜家一向与主公不大对付,这番主公又是被革职遣回,怕颜家的人又要来生事呢。”其中一个年纪稍轻的男子说道。
“哦……由他去吧,由他去吧。他要来,咱们也拦不住么。”被称作“主公”的男子苦涩地笑了,“时也命也,更复何言?”他忽然握住了对方的手,慨然道:“但,能有若煌你和我并肩而战,还怕什么?”
若煌脸上的苦纹就忽然一舒展,他灿然笑着:“想当年傅正叶若煌名震边疆,双驹并辔于塞上,今日在这小小荒野之中,又岂能坠了威名?呵呵,”他口中笑着,豪情迸发,“没想老了老了,还有这机会能搏命战场。”
“搏命于战场?你还配么?”一个冷冷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还带着少年男子独有的尖锐与稚嫩:“你们枉称塞上双锋,这些年还不是卷入那些权势之争,沾了一身脏水。嘿嘿,这世上这样的人多了去了,只要你不犯着我,我也懒得理会。”这几句话间,几十骑马从远至近,如飞而来。领头的那骑更快,已然到了傅正一行人面前。
那些小伙子急忙勒住马,让开一条道来。傅正与叶若煌并骑上前。这才看清那马上是个黑衣少年,不过二十岁上下,肤色奇异地苍白,却并不显得孱弱,反把那入鬓的眉,冷冽的眼衬得愈发冷峻凌厉。他此刻勒住了马,用一种说不上什么样儿的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一群人。
“可你犯着我颜家了!”待手下骑士赶到,那少年忽然冷喝,“你离开塞上七年,杀了我颜家多少子弟,毁了我颜家多少布署?塞上双锋,呵呵,好啊,什么时候不杀胡人,专帮朝廷屠戮江湖人了?”
傅正叶若煌面色一惭。那少年看在眼里,说道:“如今,原来也真有报应,该是傅家落到我手里了!”他眼色狠厉,“你们不是要搏命战场、死得其所吗?好,成全你们。不过,你们的家眷,都是远远跟在后面,只有寥寥几人护送吧?”
“你?!不要做得太过!”叶若煌怒喝。
“呵呵,”少年冷笑,“叶将军最心疼的小妾也在后面的车子里,倒也怨不得你这样着急。”
“你是颜家哪一辈的?金?木?水?火?”傅正沉声问。
“哪一辈?我不知道。”少年莫测地笑着,“我叫颜离。”
颜离?颜家家主颜锲的独子颜离?听说他是颜锲与一个青楼女子所生,因此不曾排入颜家金木水火四个班辈。然而天意弄人,颜锲只得这一个儿子,这儿子偏偏又是叔伯兄弟里最出色的一个,便让颜离做了颜门少主——也就是颜门未来的家主。这颜离武功既高,手段也出奇地狠辣,不过二十岁就已在家门中树立了好大威望,俨然一门柱石。
“颜离……”叶若煌抽了口凉气,“欺雪公子?”
颜离脖颈微微一梗,一点傲气就随着那“欺雪公子”四个字猛地腾起。只听他用少年人独有的骄傲口吻说道:“怎么?怕么?我也不用以多胜少——那样你们是输定的。只要你们能有一人胜得了我,就放了你们去,如何?”
这样几近侮辱的条件让傅家那十来个小伙子脸上腾地一怒,有几个性急的便要破口大骂回去。傅正却冲他们一摆手,静静地道:“不管以什么方式取得,胜利就是胜利。同样地,失败就是失败。胜者生,败者死。”他一双久经风霜的眼锐利地看向颜离,口吻里混杂了淡淡的鄙夷,“这些,你们这样的世家子弟是不知道的吧?你们眼里的那个江湖,不过是父辈祖辈用血肉打造的花园罢了。”
颜离怔了怔,忽然仰天大笑:“傅将军……傅‘将军’。到底是从朝里趟着泥水过来的啊。只是想不通,你这样的人如何还会被革职查办?”
傅正落拓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丝光彩,他的目光落向遥远的遥远的某处,仿佛凝望着那个他仰视了一生的身影,要再次从那里获得勇气。久久,他忽然一声暴喝:“颜离!与我一战!”他从一个小伙儿手里接过一杆长枪,倏地横在胸前。
叶若煌一脸震惊:有多久,多久,他都没看到自己的上司,也是自己的生死之交,这般豪气勃发;又有多久,多久,傅正都没有如现在这把横枪立马,杀气凛然。他那一声暴喝,震落了满身征尘,那依然挺峭的身躯,隐隐透出边关名将的风骨。叶若煌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心底直冲上眼眶。七年了,七年了!七年之后,终于又看到那杆铁枪,梗梗横在马背上。
枪缨旧旧的,已然褪了色,如同傅正脸上的英武之气。但他的手却是冷定的,与七年前毫无分别。“颜离,与我一战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颜离仿佛从他眼里看到了塞上呼啸而过的风沙。不知为什么,颜离忽然敛去了放肆的笑容,沉声道:“好,一战。”
颜离抽出的却是把极薄极软的刀,通体漆黑,唯有刃口闪着一线幽蓝的光,近柄处隐约有两个暗红的小字,仿佛蘸了血写上去,还在淋淋漓漓地流着似的。
叶若煌盯着那两个小字看了半晌,失声道:“‘卷琼’!颜家的传家宝刀居然已到了你手里?难道说颜锲他……”
颜离淡然望着刀尖,道:“最快的刀,自然留给最快的刀手。”他说到“最快的刀手”时,手中的卷琼刀猛地一颤,那刀尖徒然昂起,黑衣少年从马背上跃起,一刀便劈向傅正。他这一跃一劈,愈发显出紧身的黑衣下清瘦的、甚至有些棱角的身材。
傅正微微眯起眼,举枪挑去,同时催动胯下马儿跑动起来。颜离的刀与那杆枪相抵,他的人却以刀为轴摆了出去,整个人几乎是横着转到傅正身后,双腿踢向傅正的后脑。
旁观的叶若煌和那些小伙儿惊得脸都白了,不曾经过什么大事的人更是脱口惊呼:“主公!”
傅正却是镇定,他猛地向侧面一倒,整个人已翻到马腹之下,只靠一只脚勾着马镫。这样一来他的枪自然也随之撤开,颜离失了支持,只见他一拧腰,却是翻身坐在了马背上。
可他却忽然冲天而起,与此同时,手中黑光一闪而没。马腹下的傅正几乎是贴着地面掠出,一条腿上鲜血淋漓。这中间变化太快,只有叶若煌看清楚了:颜离一落到马背上便挥刀去砍傅正的腿,傅正也在同时隔着马腹向他击出一掌。
果然,片刻后那匹马缓缓倒毙,而颜离也咯出一口血来,显然一掌之震,让他受创不轻。傅正顾不得腿伤,向自家的一个小伙子叫道:“马来!”那小伙儿跳下马背,朝那马儿狠狠一拍,那马儿便撒开四蹄向傅正奔来。
颜离方才领教过傅正的骑术,直到让这昔日名将上了马,自己再不是他对手,于是强压着翻涌的血气,卷琼刀倏地劈向傅正,分明是要以一刃之利,杀他个措手不及。
傅正长枪挑起,旧旧的枪缨激荡翻飞。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黑刀红缨在半空里交错着,顷刻间两人已是过了数十招。站在平地上,倒又是颜离占了上风,那匹马儿已奔到跟前,傅正却腾不出空来上马。他心中焦躁,一杆长枪使得越发快了,那叮叮当当之声也密急起来,便如一出戏文将近高潮,那锣鼓越敲越密——旁观的众人都知道,只怕这锣鼓一停,便要判出胜负生死来了,都不由捏了把汗,一齐怔怔听着。
叶若煌最是紧张,但觉心跳也随之越来越快,几乎要从他微张的嘴里跳将出来。他心底里盼着那锣鼓快快敲完,哪怕要面对最最糟糕的结局。可不成想这出大戏全没有要结束的意思,两个人斗得越发紧凑了,黑刀长枪,一时晃得原野上只有一片影儿。
忽然兵刃相击声就一停,停得叶若煌的心也停跳了。他凝目看去,颜离竟跃到了傅正的枪尖上,他的身姿体态,不知怎么就给人种轻如片雪的感觉,仿佛只要一触,他就会消散了,融化了。
傅正眉梢一压,一扬手就把那长枪连着颜离一起掷了出去,饶是如此,颜离斩向他头顶的一刀,还是削去了他数茎头发。
颜离真像是一片飘雪般,竟是在空中飞了少顷,才落到地上。颜离脑中一阵晕眩,脚下竟有些站立不住,苍白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那长枪哐当一下砸在他的脚上,却把他的凌厉冷峻砸了回来,转眼看去,傅正已骑上马儿,向傅氏阵营奔去。
颜离心里就一急,他这一奔回去,自己可不明摆着败了么?又是有言在先,难不成真的放过他们去?颜离有些后悔起自己那轻狂一诺来,早知如此,就该一挥手让自己这几十骑士一拥而上,只怕早就摆平了吧?
他心里念头虽多,却只是一转而过,足尖一踢,那落在地上的长枪被挑了起来。颜离看得极准,待那枪正到手边,卷琼刀猛地往枪尾上一劈——用的却是刀背——那支枪忽如蛟龙般一飞而起,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傅正赶去。
傅正自是赶马急奔,眼见离己方阵营越来越近,甚至叶若煌已上前接应,可那支长枪似受了什么外力激荡,忽然加速,穿过傅正的肩头又穿过马颈,将他连人带马生生钉在了地上!
傅家众人齐声惊呼,怒目看向颜离——方才正是他刀风所激,使那长枪加速,刺中傅正。叶若煌只觉心头怒意一炸,血都要沸了,他抽出背后弯弓,搭上羽箭,连珠射出。
颜离身形一挫,卷琼刀挡开飞来的箭矢,口里冷冷笑道:“这算第二个?”
叶若煌想来是擅长弓箭的,只见他满场中翻起筋斗来,一面在种种花样中,从匪夷所思的角度射出数箭。然而颜离骑术虽不见佳,刀法倒真是出神入化,卷琼刀又锋锐无比,每支羽箭遭遇了黑色的锋芒,总是被无声无息地削断。他的身形也半点不为箭矢所阻,忽而欺到叶若煌数尺之内,忽而又远远遁离。
此时朝阳已完全升起,把半片原野染成淡黄。颜离的脸庞经朝阳一照,竟是越发苍白冷冽。只见那苍白中忽然挣起一抹病态的殷红,卷琼刀也就放纵了那团疯狂的黑焰。
黑焰一路烧将过去,叶若煌神色剧变,一个失神,剧痛便从双腕传来。他痛呼,踉跄后退,低了头向双腕上看去,只见鲜血丝丝地渗出来。他想抬一下手,却发现腕上半点力道也使不出来。叶若煌惊恐地盯着腕上一丝一丝渗出的鲜血,急促地叫道:“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
颜离站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一只手捏着衣袖,脸色惨白,仿佛身子在微微摇晃。良久,他淡然开口:“我出刀重了些,只怕你一双手是废了。”
叶若煌猛地一抬头:“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颜离见他面容扭曲,似已疯狂,微哂道:“亏你们还在塞上征战多年,怎么还没这心理准备?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上亡——既然是刀头喋血的人,难免有这一天。你们竟还不如我这样的‘世家子弟’。”
傅正已被属下救回,粗粗地敷了伤,此时见好友双手被废,目眦欲裂:“颜离!你胜便胜了,为何要下这样的毒手!”
颜离微微一笑:“生死之际,出手不免失了分寸。再者说你们反正也离死不远了,不过多吃了些疼痛,有什么要紧呢?”他不等傅正答话,便昂起头,用冷然的目光扫过傅家诸人,口里淡淡说道:“还有哪个要放手一拼么?”他重伤傅正叶若煌,黑衣溅血,利刃染红,凛凛然如杀神一般,一时把傅家那一众小伙儿都震住了。
原野上就这么兀然静了下来。颜离脸上笑意更浓:“呵呵,既然如此……”他忽然顿住,侧脸向远处望去。那是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总有几十个人,然而隐约看去,皆是妇孺老弱,只有三五少年随行。颜离瞟了眼脸上变色的傅氏诸人,悠悠道:“原来是诸位的家眷到了。”他冲身后的数十骑士一挥手,那数十骑士便分作两路,远远地兜开,包抄合围,将那一队车马连同傅家诸人围在一处。
那些车子上跳下不少妇孺来,惊惶地向自己的亲人询问发生了什么。一时间有哭的有喊的,有拉拉扯扯不肯松手的,乱成一团。唯有一个小男孩不曾惊惶失措,只默默走到傅正身边,牵牵他的衣角——原来他却是傅正的儿子。
傅正用不曾受伤的手臂揽紧了儿子,心头便似被一只柔软而尖利的爪子狠狠抠了一下,他猛然回头,一一望向那些小伙子们,沉声道:“子弟们,我们能不战么?不拼死力战,我们的亲人就要惨遭屠戮。战,固然是一死,然而——我们能不战么?”
那些小伙子们愣了下,彼此相看着,渐渐地,每一双年轻而炽烈的眼眸里,都浮现出一个字来:“战!”
颜离怔了怔,眉毛一挑:“好啊……果然这七年宦海生涯让你大长进了,居然几句话就重振士气。也罢,我倒要见识,十几个半大孩子如何与我颜家数十铁骑较量?”
傅正慢吞吞地开口:“只不知,欺雪公子先前之约,是否算数?”
颜离心中徒然雪亮,呵呵冷笑起来:“你倒是好筹算,以为车轮战便拖得垮我?你与叶若煌已然重伤,剩下那些不知出师没有的家伙,再多又有什么用?”
傅正回收望了那些小伙儿一眼,便有一个默然上前,提着枪,望向颜离。颜离失笑道:“便是知道自己要输,也不用哭丧个脸吧?”
那小伙子眼眸倏抬,眸中似有火星迸溅,一拍马,横□□来。颜离全没把他当一回事,随手拆解着,眼角里却扫见傅家的一人正骑了马向瑶城方向冲去,颜家骑士自是上前拦截,那人受了不少伤,仍是突围不得,只有左右冲撞。颜离眉头略蹙,随即从唇边滑出一丝冷笑,吩咐手下:“不用拦了,由他去。”
傅正一惊抬眸,正好看见颜离挥刀割断了那小伙子的喉管。他眉头一颤,脸上却是镇定如恒。
颜离轻轻抖动着卷琼刀,甩去上面的血珠。“啧啧,面不改色嘛,到底是杀人杀惯了的。”他一脸讥嘲,“你是想牺牲几个人拖延时间,等着刚才走了的那人搬来救兵吧?可惜,你要失望了。”颜离有些恶毒地注视着傅正:“你的救兵,也只有隐居瑶城小巷的卫帅了吧?然而,他不会来救你了。”
傅正脸上居然现出宁定的笑来:“哦?是么?”他目光中忽有异彩,落向遥远的遥远的某处,“他,一定会来的。这世上,他是我最敬重最信任的人。”
颜离言语中有种残忍的意味:“但你的英雄已经死了。他,不会来救你了。”
傅正叶若煌齐齐变色,嘴唇动了几下,终于僵住,脸上颜色一分分灰黑下去。“他死了么……他竟死了么……我一直都以为他还活着、还活着……”热热的泪居然走珠般滚下来,傅正一扬脸,甩掉脸上的泪水,大声道:“你说的可是真话?我怎么没听到半点关于卫帅已死的传言?”
颜离脸上嘲意更浓:“卫帅么……他死了七年了。卫家如今只剩下一个女孩儿了。卫帅死的时候,她才八岁,不知为什么,坚持密不发丧……这么多年都没再出门……如今,也该有十五岁了吧?”他呵呵笑起来,“你指望,她来救你吗?”
黑瓦白墙的小院,静静立在巷子的尽头。远远地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听那蹄声,却是钉了铁掌的,不似寻常公子哥儿骑着玩儿的马。那蹄声,直奔小院而来。
小院那略有些古旧的门喑哑地吱了一声,开了一线,一个约摸十五六岁的白衣少女从门里向外张望。她一面看着门外,一面向院里的谁说:“看样子伤得不轻——会是谁呢?”她的声音沉沉静静,不见少女的娇憨雀跃。
果然,那马儿奔到小院门前,雪白的鬃毛已被染得红了,马上骑士想稳住身子,却是力不从心,咕咚一声摔将下来。那白衣少女目中掠过一丝诧异,迟疑了下,还是开了门,微笑道:“兄台伤得好重,进来裹裹伤吧?”
那重伤的人在地上用一臂撑起上身,向她爬了两步,终究支持不住,又跌倒下去。
白衣少女便觉裙裾一紧,竟是被那人死死拽住。她眉毛微动,目中闪过戒备之色,向后跃了一步。“嗤”地一声,那裙子便被撕下了半幅。只见地上那人抓着半幅染血白布,口中含糊地道:“卫……卫……帅……”
白衣少女眉目一震,略一踌躇,终于把那人拖进院中,掩上了门。
院里便有人慢吞吞地道:“把这人拖进来做什么?”
白衣少女答道:“他似乎知道‘卫帅’。”她顿了顿,道,“婼先生,出来看看这人吧。拖也拖进来了,不见得听凭他死在这里。”
一扇木门吱吱呀呀地开了,出来一个青衣男子,眉目平平常常的,却隐隐蕴得有一层寒气。他漫不经心地扳过那人身子,随便瞧了两眼,冷冷道:“外伤而已,死不了的。”话是这么说,却丢给白衣少女一个瓷瓶儿。白衣少女接过一看,那瓶居然是疗伤圣药“回春散”,她也并不说什么,只是抿抿唇,瞥了那青衣男子一眼。
两人合力把伤者抬进屋里,那“婼先生”便不理会了。白衣少女想是见惯他如此,自顾自地给那人敷药裹伤。
那人身子倒也算硬朗,不多时居然睁开眼睛,向她勉强一笑,弱声道:“塞上旧将……傅正麾下……求见、咳咳、求见卫帅……卫......帅……相烦……”
白衣女子放开按在他额上试探热度的手,向后退了几步,在一张椅上坐下,缓缓说道:“你是傅正手下?求见卫帅,却又有什么事情?”
那人强压着焦躁,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姑娘……以后再问不迟……”
白衣少女微微一笑:“你说得不清不楚的,我怎么能信你?——呵,人命关天?到底怎么了?”
她淡淡问来,言语神色间自有一份高华气度,淡定而从容,让人不由心中一静。那人就怔了怔,才道:“在下沙夜,傅将军麾下小卒。我家主公……咳咳,罢官而归、咳咳,在瑶城郊外遇上死对头颜家……那颜家少主逼人太甚,眼看、眼看……”
白衣少女见他说得吃力,打断道:“不必说了。我明白了。——你可是请卫帅相救?”
沙夜重重点头:“如今……只有卫帅——”他话未说完,那白衣少女离座而起,定定看着他:“可是,卫帅在七年前就死了。”
沙夜身子徒然一颤,喷出一口血来,溅得满地腥红。白衣少女蹙了蹙眉,叹息道:“你不信也由得你了。这七年,卫家一直密不发丧,不过是想借卫帅之余威,镇一镇那些蠢蠢欲动、待要掀翻天下的人,多混两年平安日子罢了。”
沙夜掩住嘴角的血沫,断断续续地道:“卫帅……可有……后人?”
白衣少女转头注视着他,那一双眸子竟是黑水晶样剔透,莹然有紫光流转,纯粹的、然而又深不见底。她无声地冷笑起来:“后人?就是我呀——我就是他的女儿。”
“只有你?”沙夜失声惊叫。
白衣少女唇边泛起一个浅浅的笑:“怎么?女孩儿是不能算作卫家后人的么?”她负着手,走了两步,意态闲雅澹静,目光却渐渐冷了,“也罢,塞上双锋昔年也曾对爹爹生死相托。今日既然求到我卫家,就算爹不在了,卫家人却还不曾死绝。”她晶莹如玉的修指忽然紧握成拳,只听她一字字地道:“我去救他们。”
沙夜默然许久,道:“你信我的话?不怕那是个圈套?”
白衣少女不答,径自转入内室。倒是一直沉默着的婼先生冷冷地道:“你以为卫家真只剩了我们两人?若是那样,谁会容我们活到现在?”
沙夜按着胸咳了半日,道:“这样说来,你们早从线人那里知道了主公危急?那、那为何——!”
婼先生微仰着头,眯起眼睛望着漏进屋内的缕缕阳光,淡淡地道:“我一直在给公子找一个合适的出场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眼前这一个,虽不十分好,也能将就着。”
沙夜震惊地抬起头,茫然反问了一句:“公子?”
“傅将军,你还要挣扎多久才会死心?”颜离黑衣横刀,驻马而立。
傅正又向瑶城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回头看了看身后那些伤残大半的小伙子们,终于惨然一笑:“罢了罢了,我也不忍心再让这些孩子受苦。颜离,你要杀就杀吧。”
一时傅家众人都怔怔地看着傅正,怔怔地看着他惨淡的笑容,心一截截冷下去,便有些女眷开始轻声啜泣。
颜离紧绷着的脸终于一松,长吁一口气,招呼着手下:“动手吧。”他一手扶着缰,整个人像是不胜疲惫似的,再也懒得说一句话。
“慢着。”忽然有两字清清爽爽地落在众人耳里,声音不大,然而有让人信服的镇定,像是幽林凉石间汩汩流过的清泉,把众人心头的俗尘一洗而净。
众人循声望去,见是一个白衣少年,孤身立在两丈之外,一袭白衣如飞雪流云般在微风里拂动着,显得他愈发清雅俊秀,龙章凤姿,不沾一些烟火气。朝阳在他身后灿然照着,照得他浑身都透出淡淡光华。那一副容颜仿佛穷尽了天地灵气才雕琢出来的,却另有一份天与地也雕琢不出的从容高逸。
颜离号称“欺雪公子”,向来自负清俊,乍一见这少年,心中便若有所失,怔了半晌,才道:“兄台有何见教?”
那少年微微一笑,并不说话,只是一步步不紧不慢地走了来。他这几步走来,原野上便如一场冷雨泼过,转眼冰沉雪寂了。众人都似为他气度所慑,见他走来,不由自主地就让了开去。那少年就这么走到颜离马前,向他微一欠身,道:“欺雪公子曾说过,只要傅家有一人胜了你,便放过他们去,是么?”
这少年一面说,一面抬起眼睛来看向颜离。颜离也正看他。双眼一对上那少年的眼眸,颜离就一愣。那少年的眼润润的,似是浸了层清亮的水色,隐隐然有紫色波光流转。颜离心中大吃一惊,觉得这双眼睛,像是要把他看个通彻。那少年眼中却也转出一丝惊诧来。
颜离定定神,答道:“我是说过。然则傅家之事,与兄台何干?”
那少年倒也不恼他口气太冲,道:“说来我与傅家关联却大得很呢。傅正傅将军……也算得是我叔叔了。”
“公子到底是……?”这回开口的却是傅正。
那少年慢慢仰了头,一字一句地道:“卫帅之子,卫知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