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爱》沅莱

39、来往(2)

　　“小薇，睡了么？”大半个月后的某日深夜，周穹打来一通电话。

　　“还没。有事吗？”

　　“没什么，就是想和你说几句话……””稍稍停顿几秒：“很晚了，你睡吧。”

　　一贯如常的口气，除了声音略带些嘶哑和干涩之外，电话并无任何不妥，她的心里隐隐一动：“有什么事就直接说吧，说出来会轻松一点”。

　　周穹语气缓慢的说出了整件事情。

　　事情的起因很偶然，却也是一桩时常被电视台报道的纠心事。周穹的奶奶在清晨卖菜的时候，被一辆闯红灯的电动车给撞倒，老人当场被巨大的冲劲刮倒在地。

　　其实，这个事件的解决方式有许多种，譬如肇事者及时将被撞倒的老太太送到医院就诊，或者有哪个过路人发扬雷锋精神就死扶伤一把，又或者更简单的打个“120”引来救护车急救……

　　可实际情况是，正值清晨时分，路上行人稀少，即使有三五个围观人群，众人皆是一副与已无关的漠然模样，而肇事者道德的缺失更是在老人倒地的瞬间便飞快地逃离了现场。

　　估摸过了一个小时，老人才被隔村的邻居发现送到了卫生院，只是到底耽误的冶疗的时间，老人伤势严重，最终被医生确认为突发性脑溢血。

　　“我陪你一起回去”。想起当年那个教她包元宝饺子的老人，她心房的某一处倏地柔软了起来。
　　她请了一星期的假，时隔五年，再一次来到周穹的老家彭城县周家村。

　　两人刚到村口，就已经被一众村干部团团围住。他们热情的与周穹握手寒喧客套，谈到动情处，其中一位村支书竟然讷讷不成言，只是一迭声的感谢他对家乡人民的支持和厚爱。

　　在回程的途中，丁薇已然发觉现在的周家村较之当年，已然换上了一副新面貌，泥泞不堪的山间小路铺上了水泥石子，老旧的土坯房换成了红砖瓦房，残破而闲置的校舍已然整修一新……往昔那个贫困的小村庄，此时焕发出了崭新的活力。

　　“我奶奶的病情怎么样了？”周穹心情显然并不好，就连说话也带着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众人脸上的笑意尴尬的僵在脸上，扰人的喧哗声刹那静止，周穹顺利的摆脱众人的围堵，只是脸色愈发焦急，步子迈得愈发大了。

　　到了家门口，他的脚步倏地慢了下来，略整了整衣裳，反复呼吸了几口空气，面上又恢复了从容的表情，她似乎是感受到了静谧背后如潮涌来的压迫感，扬起脸，温和的说道：“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屋内很安静，就连吊瓶盐水的滴答声也清晰可闻，放轻的脚步声却依然惊动了木板床上的老太太，老太太费力的偏着头望向出声的地方，黯淡的眼睛在看清楚来人后，抖然迸发出了神采，嘴唇翕动着，却半晌也没有吐出一个字。

　　周穹朝守候一侧的看护及医师们微微颌首致意，小心翼翼的迈步上前：“奶奶！”。

　　老人的视线又移向一旁的丁薇，凝视良久，忽然缓慢的开口：“薇，薇……”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中间却有着长时间的间隔。

　　老人扯动了一下嘴角，瘦削的脸庞浮现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可他们二人却觉得这是世间最打动人心的笑靥。

　　她上前握住了老人骨节嶙峋似的双手，声音似羽毛般轻柔熨贴人心：“奶奶，我来看你了，”她抑制着内心的情绪，将已经对着镜子练习过多遍最甜美最温暖的笑容，展现在老人的面前，“您先好好休息，晚上我包红糖饺子给您吃。”

　　电视电影里，这种千里归家看望病人的老桥段总是不断的重复上演，以往，丁薇只是一个看戏人，可以置之度外的纯粹观赏，可现在，她却成为实实在在的剧中人，逃不掉，走不开。

　　尽管如此，她也一直觉得，现在的自己，过于冷静，情感有限，她学不来那些银幕中的女人们突闻消息时做出的那种种的悲催状。轻者轻泣抽噎涕流满面，重者会手里突然失重将某个物件掉落在地，更甚者双膝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最严重的莫过于如同失了魂魄一般缠绵病榻数月之久。

　　生存比死亡困难，微笑比哭泣困难，直面比逃避困难，给予勇气比消磨生机困难，病患者的心内已然千疮百孔，而看望者所谓的婉惜、同情之泪，除了再在伤口上洒一把盐徒添痛楚后，还有何意义？

　　她望着身形瘦弱，白发苍苍的老人，纯粹的笑着，“奶奶，等你病好了，我请你去A城去看看，周穹当年就是在那儿上的大学，我和他……，我们当年也是在A城认识的。”丁薇想到用“我和他”显得过于疏离了些，对周穹温柔了笑了笑，下意识的改用了更显亲昵的人称“我们”。

　　老人眨巴了几下眼睛，然后顺从的阖上眼睛，两人轻手轻脚的走出屋外，悄无声息的关上了房门。

　　主治医师早已候在了屋外，周穹已然恢复了情绪，声音出奇的镇定：“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吗？方医生。”。

　　“对不起，周先生，我们已经尽力了。”
　　“这里毕竟只是个乡村卫生院。”
　　“周先生，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以老人现在的情况，并不适合转往大学院。”
　　“我已经联系了几位脑外科专家，他们大概还有两天左右就会到达。方医生，你现在的工作就是尽量稳定住老人的病情。”
　　“周先生，您请放心，这个要求我一定能够做到。”

　　丁薇直到二人交谈完毕，才小步走上前，低语轻言：“你刚才也听见了，我今晚要包红糖饺子，你知道这儿哪有卖饺皮的店？”

　　“擀饺皮可是我的拿手绝活，那些机擀的哪儿有手工的香。”

　　他擀饺皮的姿势依然熟练，一个个小面团疙瘩在他指尖快速的运转下，形成一张张不厚不薄的圆状，宛如十五的满月。

　　她则在擀好的饺皮里包上红糖馅心，手指有片刻的停顿，随即捏成了吉利喜庆的元宝形.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记忆零落纷纷，来回逡巡在时光隧道里。

　　依稀是个雨夹雪的天气，天寒冷冻，她随周穹深一脚浅一脚的回到家中，已经全身乏力，又打喷嚏又流鼻涕，形象全无。

　　“闺女，这大冷天的，真是难为你了，先喝碗热水暖暖身子……”老人笑得十分慈祥。

　　又看了看忤在一旁的周穹，嗔责说：“和你说过了，这大冷天的就别来了，看把这闺女冷的……你以为人人都象你，皮糙肉厚的不怕冻……”

　　周穹任由老人家呵斥着，嘴角却是乐呵呵的笑个不停。

　　“你这傻小子还忤在这儿做什么？还不去厨房擀铰皮子？”

　　“这就去，这就去，奶奶，小薇冬天很容易感冒的，这一杯白开水起不了多大作用，我先去灶台把火点上煮些姜水，然后再擀铰皮子。”

　　“那动作还不麻利点……”老太太已然作势抡圆了眼睛瞪着一旁的周穹，“以后看的机会多着呢，又不差这一时半会的……”

　　周穹终于轻笑一声，说道：“奶奶，您别只顾着对小薇嘘寒问暖啊，我也被淋着了，怎么差别这么大？”

　　“奶奶这是在教育你，不会疼媳妇的男人就不是个好男人。”

　　“奶奶，小薇现在只是我的女朋友……”

　　“嗳，现在是女朋友，以后就是媳妇了。你们什么时候会结婚？奶奶年纪大了，真想早点抱个乖孙……”

　　丁薇尴尬得两眼发直，“奶奶……”似乎身体里所有的血色都涌上了面颊，她的面上泛着如蔷薇花般的红，垂下着头讷讷低语：“我也到厨房帮忙去”。

　　她是第一次见到农村的厨房，说白了也就是在一间约摸五六平方米的单间土坯房内，横着一个似乎是水泥堆砌大灶，灶台的体积很大，占了近一半的面积，灶上两边分别开了两个孔，可以放“尺六”大的锅，大灶是引木柴点火的，她费了好大的劲，呛得直咳嗽，火依然没有生起来，倒是把自已整成了一个花猫脸，眼看灶里的火又要灭了，她又大力的划拉了几下，火还是没上来，她有些泄气：“我真没用，连生个火都不会”。

　　“那是因为你还不熟悉，我来弄吧。”周穹的动作很熟练，他低头看了看灶里的火势，往灶里又丢了几根柴火，又拉起了风箱，半晌，火势猛了起来。

　　周穹往大锅里注入冷水，手势熟练的擀起面皮来。

　　那个时候，她包饺子的手艺还很差劲，不会任何的花样，只能够以手指蘸着水，笨拙将饺皮的边缘处捏成几个皱褶，成品则是一个个捏好的饺子软趴趴的瘫在桌上。

　　不知何时，老人家和蔼的走了过来，她洗干净了手，“闺女啊，这饺子是这么包……”老太太慢慢的做着示范，一只馅多小巧玲珑非常精致的饺子齐整的立在了桌面上“这种是元宝饺子，据说吃了以后能招财进福，待会多吃点啊。”

　　其实红糖饺子的滋味很奇怪，比起城市里那些菜馅的，纯肉的，三鲜的，甚至可以说这味道一点也不美味，可是想起老人眉梢眼角慈祥的笑，她竟然不知不觉的吃了整整一大碗。

　　周穹抬起头来，眉梢轻挑，眼底流动着慑人的光芒，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突然嘴角一弯，打趣的说：“我都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成了一只小猪。”

　　“瞧这瘦子骨瘦的……”老人边说边拉起她纤细的手腕仔细端详着，“多吃点，别替老太太省，家里虽然穷，可还不缺这些吃食…… ”

　　曾经那样和善的笑容，体贴的话语，慈祥的老人，美好的画面，几年时光飞逝，竟久远得似乎像一场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