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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独孤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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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华殿实在是个绝好的避难场所。舞婴第一次接近它时,看见的是破败的院墙和掉了漆的柱子,整座殿的光华都被多少年的风雨给洗刷殆尽了,破裂的墙面渗入了浓绿的青苔,如同神话中怪物身上流出的血液。
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院子,野草明显已经清理了,灰褐色的土壤向外翻卷着,泥土散落在青石地面上,几株梅花零零落落地兀自开放着,疏淡的枝桠根本比不上繁盛的樱花,毕竟现在已经是梅花凋零的季节了。
所有宫室的瓦都是陈旧的,泛着毫无生气的黑褐色。这样的光华殿,说是整修过,其实只是草草清理了一番。
怀瞳拎着包袱走进了正殿,就着最近的一张圆桌,用自己干净的白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把包袱搁在上面:“公主,过两天奴才再派人过来好好地清理一下,您现在就将就一下。”
“不用不用,这已经很好了……和山上的房子比起来,这里再好不过了。”
“那奴才带您去看看别的偏殿。”
“怀瞳,我来到宫里后,你就不待在我身边了么?”舞婴担心地问。
“过一会儿伺候您的宫女太监嬷嬷们就会过来这边,他们来了,我也该回去了。”怀瞳低下头,舞婴才发现他总是喜欢浅浅的笑,无论是高兴,还是悲伤,永远用一张不悲不喜的笑脸来面对一切。
舞婴突然跑上去,伸出双臂抱住了怀瞳,她的头埋在他的胸膛里,肩膀在微微颤抖,恐惧与无助让她茫然不已。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怀瞳是她唯一的依靠,甚至是比贵为天子的父亲还真实坚强的存在。父亲从来不曾给予的,怀瞳都给予了,他陪她看着母妃下葬,陪着她度过了头七,即使面对的是许许多多强势而残忍的人,他也会站在她身边。
“不要走,你走了,我什么也不会。”
“奴才不离开皇宫,等奴才闲下来了,就来看望您。”
“不是奴才。”
“什么?”
“怀瞳不是奴才,”舞婴放开双臂,坚定地望着怀瞳,赌气般地说着,“你才不是奴才,以后和我在一起,你不要整天奴才奴才地叫自己。”
他又笑了,还是那样不悲不喜:“那,我……”怀瞳说到‘我’字时突然觉得别扭之极,好像在一个周围全是外族人的地方蹩脚地说着他们的语言,尽管事实上他面对的人只有舞婴,可还是觉得不自然,甚至有点恐慌,“我……那我,我,谢过公主。”一向淡定的怀瞳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精致淡漠的脸上浮起了慌乱的神色,如同一只被主人手中的鞭子威吓到的小狗。
舞婴就这样在皇宫里住了下来,光华殿一共被派来了两位嬷嬷,四个宫女,四个太监。他们都不喜欢说话,荒废多年的殿有太多的地方需要打扫整理,他们很勤快。
舞婴待在自己的寝宫里,只要怀瞳不来的时候,她就睡在自己的床上,要么坐在窗前发呆。宫女们每天都送来新鲜的花,安放在精美的珐琅花瓶里,柜子里的古董玉器又重新被拿了出来,搁在华丽的木器上。直到某一天的清晨,舞婴从梦中醒来,看见阳光映在雕花的铜镜上,反射出绚丽的流光时,舞婴才突然感受到了元雪曾经受到过的极致宠爱。
但仅仅是曾经而已,如果不是皇后那天的突然到来,她都几乎要忘记了独孤流云的模样,而那次的再次相遇,让舞婴彻彻底底记住了他的样子,不管过去多少年,都没有忘记,
舞婴清楚地记住了那天清晨的阳光是多么的明媚,她穿着有些单薄的绿色春装,在院子里和怀瞳抛竹球,怀瞳身子利索,几乎百发百中,舞婴就惨得多,一般绣球抛过来,她就条件反射地抱住头蹲下。她感觉到从头顶上飞过去的不仅仅是一只竹球,还是一阵快乐的呼啸。当听见竹球落在地上又弹起的声音时,舞婴就会磨磨蹭蹭地起身,万分愧疚地道歉。怀瞳脸上从来都是微笑的表情,没有任何的责怪或是抱怨、
他们一直抛着那个竹球,后来连在一旁扫地的太监也全被拉了过来,加入对方阵营,后来是宫女,嬷嬷则在一旁帮忙计分。凄清的光华殿突然活了过来,在舞婴眼里,连陈旧的建筑物都变得如同初春风物了,朝气蓬勃,充满鲜艳的色彩与希望。
过去,没有人会注意到光华殿,甚至对许多人来说,光华殿都是一座被废弃的宫殿,那里荒草丛生,蛛网密织。更加重要的原因是,皇宫本来就是一座寂静之城,这里没有发自心底的欢笑、没有肆无忌惮的游戏,只有谨慎的问答,小心翼翼的步子。皇宫是寂静的,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冷漠。她拒绝任何人。只因为是皇宫而成为皇宫。
光华殿令皇宫发出了微弱的欢笑,惊扰了正在书房里诅咒老师的皇子公主、在御花园赏花的嫔妃、甚至还有正经过附近的独孤流云。
“快接住!!快!!”舞婴拎起了裙裾,双脚飞快地交叉跑动,眼睛直直地盯着在空中滑翔的竹球。她太过于专注,甚至没发现竹球已经飞出了院门,她奋力地追着,轻松地跨过了那道高高的、朱红色的门槛。
竹球终于掉在了地下,骨碌碌地向前滚去,舞婴蹲下了身子,朝竹球扑去。
扑了个空,因为被一只脚给带了过去。她看着那双灵活的脚如何将竹球踢起、踢到半空中,划了个优美的弧形——最终那双脚的主人抓在手里。
“你想要吗?”好听的、缓慢的男声,让人恨不得将他说出的每一个字塞进耳朵里,每时每刻聆听。
舞婴点点头,抬起脸。
一个少年。
“天还冷,怎么穿这么少?”少年很快将目光从舞婴的脸上移开,之后有些责备地说着,舞婴发着愣,感觉到自己的脸已经沸腾到了极点。
少年将自己身上黑色的披风解下,温柔地覆盖在了舞婴单薄的身体上,包裹住了她寒冷了十多年的身体。
怀瞳很快追了出来,但他并未上前,舞婴听见了膝盖落在地上的声音,还有布料的摩擦声,接着是怀瞳有些惶怯的声音:“奴才参见王爷。”
“宫里宫外王爷那么多,你这个奴才怎么参见得过来,看吧,如今又多了一个舞婴公主。”完全和刚才不同的语气,盛气凌人、无理取闹,或者是……耍脾气。
“我……我是因为……”
“我?”那位王爷突然将目光重重放在怀瞳身上,“我?你称自己为‘我’!”
“还不掌嘴!”王爷又加了一句。
怀瞳没有任何迟疑地抬起了自己的右手,重重扇在了自己的脸上,那一巴掌,好像落在了舞婴自己的脸上,她站起来,转过身,心疼地抓住怀瞳再次扇向自己脸的手,怀瞳抬起没有表情的脸时,看见了一双悲伤的眼睛。
“不要打。”舞婴抓着他的手在微微颤抖,她将自己的不忍与恐惧完整地传递给了怀瞳,光是看见怀瞳自己扇自己耳光,她就难过到好像心脏停止了跳动。
怀瞳倏地低下头,嘴角轻轻勾起,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和鼻子都被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响。
“你不打,是要本王爷亲自动手吗?”冷冷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
怀瞳和舞婴同时抬起头,眼中却没有了任何的恐惧,无论什么时候,无论面对着怎样的恐惧,似乎只要和那个人在一起,一切不安与慌乱都会隐遁得无影无踪,因为那个人就在自己身边,所以感觉有了一个强大无比的支撑,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勇敢。
怀瞳松开舞婴的手,然后近乎郑重地再次下跪,弯曲的脊梁几乎全部贴到了地上,脸完完全全被遮住了,他再次说话时已经没有了语无伦次,像往常一样,镇定到让人觉得不正常:“奴才知罪,奴才甘愿接受瑛王爷任何处罚。”
舞婴脱下了那件假惺惺的披风,将它认真地送到瑛王爷手中,她明白,这就是怀瞳,一个卑微的奴才,保护她的最好方式。她要做的,不是哭着喊着让怀瞳守住尊严,而是好好地看着,看着他将要接受怎样的侮辱,看着他尊严扫地,看着他没有表情的脸上逐渐累积的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