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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释凉 ...

  •   在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鬼子的枪口下时,他遇见了释凉。
      那时,他还不知道她叫释凉,事实上,释凉从未告诉过他她的名字。
      他是那场战役中唯一没有撤走的伤员,他落在鬼子的手里。那些和自己一样有着黄肤黑发的人讲着自己听不懂的话,对自己时而怒目,时而苟笑,不知到底在说些什么,他把自己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地望着头顶那片蓝得不见一丝云的天空——祖国的天空。
      自己就要死在这片蓝天下了,他苍茫地想,这样也好吧,自己会留在这片他深爱的土地上,永远留在这里。他想到去了缅甸和印度的战士们,那些死去的人,就永远也回不到祖国了,自己,是多么幸运。
      想到这里,他的心平静下来,目光中不再带着憎恨。他站起来了,腿上中了两弹,几乎残废的他站起来了。如果一个人站起来了,在他几乎快要死去的时候竟站了起来。那么,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打倒他乃至他的民族?
      鬼子的眼睛仿佛可以燃烧了,他们的游说不被理会,他们能够耐住性子游说这样不短的一段时间已经相当不容易。他们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他,然后,鬼子扣动了机括。
      可是,起风了。
      风从树木繁茂的山林中吹来,风吹过的时候,射向他的子弹被卷在风中刮走。鬼子傻了,他笑了。
      他见到了释凉,在风中,她的青衣随风轻扬,秀发飞舞,宛如那些传说中地仙子。
      是幻觉罢,一定是幻觉。那个古色古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知多久,他从不知道那时候的女子是这样的美。
      见到释凉的那一瞬,风拂面而来的那一刻,他仿佛觉得时光逆流,历史倒回,没有战场,没有鬼子,有的,只是释凉,那样古静美好的女子。
      他笑了,战争爆发后他第一次笑了,他充满仇恨与愤怒的、如波涛般汹涌澎湃的心仿佛忽然宁静下来。释凉带来的感觉如此熟稔,仿佛在很久以前,他曾沐于那样的微风中,宁静平和。
      青衣黑发的、如同古画中走出的仙子,她随风而来,停在他的身旁。
      重伤的他倒在释凉纤尘不染的鞋边,晕厥。
      醒来的时候,月明星稀,他依旧躺在倒下的那个地方,林子静悄悄的,空无一人,甚至没有一丝风。
      鬼子不见了,释凉消失得仿佛从未来过。
      可是,他的伤口已愈合,他变得健壮如初。他相信有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过,与那个青衣黑发的,风一样地古装女子有关。
      他走了,他并没有试图需找那个女子,国难之下,焉有私情?
      追上部队后,又投入到那样的血火硝烟,生死一线的生活中去,可是他的满腔热血在这时才如真正找到宣泄口的山洪,汹涌勃发。
      他勇猛无双,屡建奇功。他百步穿杨的射击,卓绝的军事头脑,夺走成百上千个鬼子的生命。他的双手,握着仇恨与鲜血,他知道,无论杀多少鬼子,都换不回战争中逝去的兄弟亲人,无论建多少战功,都无法令家园如初安宁。可是,除此,他又能做什么呢?
      偶尔有时,他想到那个青衣女子。他想,如果有一天,他从血火中活着走出,祖国的旗帜迎风飘扬,大地安乐和平。他要去找她,哪怕去到黄泉碧落,也要找到她,哪怕如同捕风捉影,都要找到她。
      然而,鬼子的炮火击毁城墙,守城战士几乎死伤殆尽,城中百姓即将遭难之时,是她找到他。
      断壁残垣中,奄奄一息的他又见到了那一袭青衣,在血火硝烟中,她纤尘不染,如同来自天外。
      释凉带着风而来,风吹过的地方,硝烟消散,血火遁形,战争与杀戮都没了踪影。时光仿佛倒流,历史如同回退。一切都安静平和。
      释凉纤细的手抚上他的额头,温暖柔和的力量如溪流般注入他的全身,他全身致命的伤口都开始以不可思议的、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是风。”他在虚弱中开口,问。他怕失去机会。
      “我是风。”释凉的声音并非温婉动人,而带着生涩的、辩不出感情的淡漠。
      “你救了我,两次。”他想到小时候母亲讲过的关于神的故事,“你是神。”
      释凉沉默,把手从他额前移开。
      “你有力量,你有这些人都没有的力量,你为何不用你的力量令这片土地和平?”他忽然有些愤怒,他指着战士们的尸体,质问。
      “你从前已经问过我一次。”释凉的脸上毫无表情,她的声音也没有一丝感情,“不,我没有那样的力量。”
      他诧异,他清楚地记得这是自己第二次见到释凉。
      释凉看着他,淡淡道:“那时我无法阻止东瀛人,现在也一样。”
      “东瀛人?”他的诧异更盛,“不,他们是日本人,他们是鬼子。”
      释凉不再说话,她静静坐在废墟中,闭目沉思。良久,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转生的力量,能令人忘了一切,却奈何不了恨。你对这个民族的恨,无论到哪一世,都是一样。”
      他愣愣地听着这怪力乱神的话,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缓缓站起来,欲要离去。
      释凉依旧闭着眼睛,可她一句话也没说,她一定知道他要做什么,可她没有阻止,也没有睁开眼睛看他。
      炮火疯狂的轰击已经停止,士兵一批一批地倒下,浓浓的硝烟中,他冲了出阿里,抬着机关枪,对鬼子疯狂地扫射——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无法眼睁睁看着鬼子踩着战士们的尸体冲进城去杀害那些无辜的人们,在他倒下之前,他一定要不顾一切地阻止,用生命阻止。
      他只有这样的力量,他只能这么做。那个比他更有力量的,仙子一般的人不愿出手,他只有拼了自己微薄的生命。
      也许她不出现还好吧。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有莫名的失望。怎么会失望?他们不过见了两次面,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救了他的命,他应该感谢她,可他为什么对她失望?
      他的失望自然而然,仿佛从前就存在的情绪。
      他的心仿佛汹涌的波涛,丝毫无法平静。他仿佛感受不到鬼子的子弹,他从未像这次一样拼命,他一心求死。
      但他没有死。
      起风了。
      释凉挡在他的面前,子弹如同遇到最坚硬的墙壁,纷纷反弹,炮火的声音消失了,他的世界仿佛静止。
      “你没有变,还和从前一样,又笨又固执。”释凉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一声轻若无闻的叹息,却仿佛一记重锤,敲痛了他的心,他看着释凉,说不出话来。
      “天地间有着永恒而微妙的平衡,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改变它,就算是神也不能,我又怎么能办到呢?”释凉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依旧说不出话,他看着释凉,眼神是复杂的。
      “你不信我么?”释凉问,却没有丝毫问的语调,她淡然说,“好,我证明给你看。”
      他的疑惑和错愕还在脸上,释凉已如风一般消失,她无丝毫感情变化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萦绕,可是,她的青衣已湮没在风沙中。
      “释凉。”下意识的,他脱口呼唤,然后,呆住了。
      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见到发怒的、可怖的狂风。风带着摧枯拉朽般的力量,卷走一切,风中夹着沙子,莽莽混沌,就连日光也被遮挡。
      他什么也听不到了,这样大的风,他却听不到一丁点儿声音,他的眼睛看到的,仿佛不是混混沌沌的灰黄,而是人,很多的人。
      他们的脸和鬼子一模一样,可他们穿着奇异的服装,梳着奇异的发饰,他们的面目和鬼子一样的狰狞,他们握着弯不弯、直不直的刀,刀无一例外的刺入同一个人的身体。
      他看到了他。
      鬼子的刀刺穿他的身体,鲜血淋漓,他却在笑,仰天大笑,他的头发衣服散乱不堪。可是谁会注意到这些呢?他要死了,每个人都知道。
      可他却笑得那么坦荡,那么轻松,甚至还有一丝愉快。
      在血火交融的战场上,他被数名鬼子用刺刀刺穿身体,可是他却在笑。他的笑被风吹奏,然后他看到释凉,和现在一模一样的释凉。
      释凉的眼里是悲痛,她伸出她的手,抚上他的眉心。可是,几乎死去的他用力拂开,他看着她的眼神是呢么失望,他对她说:“释凉,你可听到哭泣?这片土地在哭泣,你为什么不救救它?”
      他的话音还未落,呼吸却已经停止,直到死,他还睁着眼睛看着她,眼里是深深的失望。
      那双眼睛,再也看不到她的悲痛了。释凉流泪了,风怎么会流泪呢?她的眼泪立刻就被风吹干了,可它们源源不绝的涌出,连风也无法阻止。
      释凉的泪刺痛了他的心。他从呆滞中醒来时,风停了。
      这里不是沙漠,可黄沙却掩埋了战场,鬼子连同他兄弟的尸体都埋在了黄沙之下。
      他仿佛什么都看不到,他忘了这里是埋着成千上万人的修罗场,他惊惶地四顾,急迫地在寻找着什么。
      可是,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没有一丝风,没有一个人,没有释凉。
      释凉,他知道了他叫释凉。他看到了释凉的眼泪,可是,释凉不见了,天地茫茫,没有那一袭在风中轻扬的青衣。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想大叫、想哭、想死。
      可是,他却笑了,他笑的那样疯狂,那样肃杀,那样悲凉。
      从此以后,天地广大、生命冗长,却再也不会遇见那个风中走来的女子。
      这一场战役胜了,胜得史无前例。可是,上百场战役还在继续着,不断有人死去,大地依旧在哭泣和流血,又有谁,能够阻止呢?
      他们完全胜利的那一天他没有开心,他仿佛一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英勇无双、战功累累的他离开了人群,离开了狂欢的海洋,没有人再见过他。
      云淡风轻的日子里,他踏遍了千山万水,寻到海角天涯,可最终,他都没有寻到一丝她存在的痕迹。
      也许,他并非为了寻她,他早知道她已消失,可他依然上天入地地找,他只想这样找着寻着,了却残生。
      日已斜,发已白,时光已飞逝。
      山头上,年逾古稀的老人站在崖边,极目望着血红的落日,不知道在想什么。
      树林忽然沙沙作响,黄昏里,淡淡的风从林中吹来,拂起老人斑白的发须。
      他笑了,仿佛一辈子都没有此刻这样开心。
      他知道,释凉与风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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