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记》末芜

5、雪

　　青砖砌成的墙壁高达百丈，直耸而立，把金碧辉煌的宫殿牢牢围住。任何人也无法跨越这面墙壁，去到墙内孤零零的宫殿中。
　　还未立冬便已下了第一场大雪，雪铺满了地，足有一尺厚，人走在雪地里，不多时双脚都会沾满积雪，冰凉彻骨。
　　这座建在高山之上，隔绝人世的宫殿是寂静而凄清的，宽阔的宫殿和奢华的装饰更显得它寂寞冷冷。
　　身披裘皮的高贵少女不过十六七岁，她站在宫殿前，看着这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一个时辰了。她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苍凉，她的双眼虽如秋水却充满了幽怨。
　　她一直看着那座把宫殿与整个世界隔开的高墙，目不转睛。
　　宫殿前的花园中，种着满满一园子橙红鲜艳的香雪兰。奇异的是，这样寒冷的时节，这温室的娇兰竟在风雪中争相怒放。
　　空气中弥漫着清幽的香气，还隐隐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雪已经在少女的肩头堆了厚厚的一层，可是她一动不动，一眨不眨地看着那堵高墙，仿佛在盼望着什么。
　　忽然，少女笑了，幽怨的双眼充满了笑意，苍凉的脸溢满春光。
　　——那百丈高墙上，一袭白衣迎风飘扬，一头和雪一样白的长发猎猎飞舞。
　　那个白衣白发的人，竟跃上了百丈高墙！
　　他略略一动，从高墙上掠下，单脚轻点雪地，凌空腾起，轻巧地御风往而来。他步态轻盈优雅，竟是踏雪无痕！
　　少女眼底的笑意更浓，她看着踏雪而来的人，脸上泛起了红光。
　　那是一个苍白如雪的男子，雪地里，他几乎与白茫茫的天地融为一体。当他掠过橙红的花海时，更如冰雪般一尘不染，洁白轻灵。
　　可是，这个跃过百丈高墙，凌空御风的奇异男子却倒在了花海之中，如一片飞雪坠落。
　　少女盈盈迈步，走向他，在他的身边坐下，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只是这样看着他，眼底充满深情和笑意。
　　“银南，好久不见。”倒在花海中的男子开口，他的声音低沉而有磁性，却轻若无闻。他原本苍白的脸更加毫无血色，连吐息都快要停止。可是，他却在微笑着，微笑着对少女说话。
　　“你为什么不生气？”少女银南的眉头却紧紧蹙起，她的声音中有着愤怒和失望，“你为什么不恨我？我在花里浇灌了紫金醇，让你沾了酒气，毁了你的千年道行，你为什么不恨我？”
　　“银南，你还像从前一般傻。”如雪的男子淡淡的，微笑着，“你要留下我，我便留下。千年道行又如何？不过弹指间可得的东西。”
　　少女愣愣地，连愤怒都消失了。过了一会儿，她却笑起来，笑声如银铃般清脆，而眼中的神色却是复杂的：“雪君，你连千年道行都可舍弃，又还有什么放不下呢？我又算什么呢，我不过你生命中一个眨眼间的一段风景，转瞬便忘了。”
　　她不笑了，眼中弥漫着悲伤的水汽：“我真的傻，你连七情六欲都已摒弃，又怎么会对我例外呢？这么多年来，我又求得了什么？”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落到雪君的脸上时已经冰冷。
　　雪君看着她哭泣，沉默不语。
　　凡人的情泪本是世间最为炙热的事物，可是，她的泪落到他的脸上，却与冰雪一般寒冷。他的心，已如坚冰，世上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融化。
　　可他的笑却如春风般和煦温暖，他的手是冰冷的，抚上银南的面颊时，她不禁全身一颤：“雪君，你知道么？我想，如果不能和你相伴，那就让我和你一起死吧。”
　　雪君收回冰冷的手，看着银南，依旧是微笑的。
　　银南的眼泪更加汹涌而出，如断线的珍珠滑落：“你连死都不在乎，我还能得到什么呢？雪君，你可知道，今天，便是命盘停止转动的时候。”
　　“有我陪着你，别怕。”雪君淡淡的说，仿佛他承诺的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银南，你看，力量已经开始消失了。”
　　他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指着漫天的风雪——雪已经开始变小，风也变得微弱，厚厚的云层中，开始透出日光。
　　与此同时，他们身边那风雪中怒放的花朵，却开始大片大片地凋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地凋谢、枯萎、化泥。
　　更为骇人的，却是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丰润的容颜在一瞬之间如花一般枯萎，如秋水的双目暗淡下去，娇艳欲滴的双唇转眼间灰白。
　　老去的女子伸出如枯树一般双手，看了一眼，苦笑：“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雪君，七十年已经过去了啊！”
　　男子的身体开始变得莹润，在雪地里若有若无，他的微笑却丝毫未变：“力量可以留住的，不过是虚幻。”
　　阳光穿透了云层，暖洋洋地照耀着大地，而令人咋舌的，却是那飞速消融的积雪。
　　雪君的身体几乎已经看不到了，仿佛这个人和冰雪一般，在阳光下融化。
　　“雪君！雪君，你要消失了么？”银南拉住他几乎快要看不到的手，暗淡的眼中泪水弥漫，“雪君，你本不必和我一起死去。”
　　银南的动作开始变得迟缓，她的声音也有气无力了：“雪君，来世，我们都不要再相遇。”
　　她的手垂落的时候，雪君的身体彻底的消失了，太阳已经完全从云层中透出。
　　忽然之间，那百丈的高墙之后，浮现出一道绚丽四射的彩虹，七彩的桥从高墙外，直通道这座孤宫中。
　　彩虹桥上，赫然是白衣白发的男子，面容温暖，微笑和煦。苍白的手指在虚空中轻点，那死去的女子便化为烟雾般，升往天空。
　　太阳的光芒更盛，彩虹的颜色更加艳丽炫目。
　　白衣的男子缓缓转身，从连接着大地的这一头，直走到通往九重天宇的那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