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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望海潮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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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宋】柳永
一
“等我老了以后,如果变成这样,那还不如——”
萧榕狠狠地剜了岑萧一眼,岑萧抿了一下嘴唇,不说了。
没说出来的部分是大不敬,他本来就没打算说。
今天下午,他去解放军榕城总医院的高干病房看姥爷了。
姥爷躺在床上,请来的保姆小张给他擦身,裤子褪了下来,他干瘦的双腿上布满了紫黑色的老年斑。床上摊着几张有暗黄污渍的卫生纸,小张手里还拿着一张,正给他擦屁股。姥爷一张脸蜡黄蜡黄,神情呆滞,岑萧过去给他问好,他过了好半天才有反应。岑萧闻见一股不好的气味,皱了皱眉头,把脸转过去,不忍再看。
“明明读研的事情怎么样了?”
明明是岑萧的小名。
萧榕看了岑萧一眼,笑道:“在读呢,还有一年就毕业了。”
“啊,那就好。好好学习!”
岑萧回过头“哎”了一声,看了姥姥一眼。姥姥头上的白发更多了,他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酸楚。岑萧从空谷学院退学的事情,至今还瞒着姥姥。人老了,不经事了。可是岑萧是最不擅长说谎的,尤其还是这种要撒上几乎半辈子的谎。说与不说,都会带给他深深的罪恶感。他讨厌这样的自己,觉得这样的自己特别不光明正大。
“明明,过来,姥姥给你点儿零花钱。”
岑萧答应着走了过去,姥姥从衣兜里掏出一百五十多块,放在岑萧手里。萧榕瞪了岑萧一眼,示意他别接。岑萧假装没看见,说了声“谢谢”,就把钱放进了自己的钱包。
……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从姥姥那儿抠钱花,那点出息!”
岑萧看了周围的乘客一眼,幸好没人关心萧榕在说什么。
“公交车上,你小点儿声行不行?”
“我们萧家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了,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见钱眼开的东西!还不够丢人的呢。”
岑萧冷冷一笑,头也不抬地道:“是啊,萧家自然是好出身,我们岑家是在上海开烟纸店的小市民,不配高攀,所以生出儿子来,有了不是,都是岑家不好。你是这意思不是?”
萧榕脸色僵了一僵,停了半晌方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你说这些白话做什么?自家的儿子,很光彩么?”
“你但凡争气一点儿,我何苦说这些?都二十五岁的人了——”
公交车一个急刹,萧榕的半截话硬生生给撞了回去。岑萧脸色难看起来,抓起随身的环保袋,就往车门处走。
“明明,你要去哪里?”
“车里太闷了,我去五柳街散散心!”
萧榕自忖话说重了,但是又不好描补,只得轻声喊道:“那早点回来,我等着你吃饭!”
“知道了!”
到站的广播声响起,车门开了。岑萧下车的时候故意没有回头,萧榕也假装看着窗外,似乎刚才的口角根本没有发生。
兰姐微笑着把一杯茉莉香片放在茶几上,看了岑萧一眼,道:“跟家里人吵架了?”
岑萧静静地喝着茶,一言不发。兰姐见他这样,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用鸡毛掸子掸着多宝格上的瓷器,一边不时看岑萧一眼。岑萧把一杯茶喝完了,才深吸一口气,对兰姐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刚才失礼了。”
兰姐回头道:“不,没什么。人都有不高兴的时候,我理解。”
“那个娃娃还在吗?”
“还在啊,当然还在。说好送给你的,我怎么可能卖给别人呢。”
“哦——能把它的八套衣服给我看看么?”
兰姐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当然可以。你等着,我去拿。”
过了一小会儿,兰姐从后花厅的侧门进来,将一个织锦缎包裹放在茶几上,示意岑萧打开。岑萧看了兰姐一眼,小心翼翼地打开包袱,只见里边整整齐齐叠着八套娃衣,都是上好料子做的,那色彩和做工都分外精致,像是可着人心意似的。岑萧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刚才公交车上的不快,只一门心思地看着这些漂亮的行头发呆。
“可好不好?”
兰姐侧着头笑问,岑萧只是不做声。
“我问,这些衣服好不好?”
岑萧这才回过神来,笑道:“好,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么值钱的东西——”
兰姐含笑止住话头,道:“别说什么钱不钱的,提钱就俗了。我说好送给你,是因为你和这些东西有缘。若再说客套话,我可要恼了。”
岑萧尴尬地一笑,没再说什么。
“衣服我包起来,你哪天想要了,我把娃娃和衣服一并给你。”
“哎。”
走出疏影轩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街边的路灯发着昏黄的光。岑萧在马路牙子上踟蹰着,不知该不该把那个娃娃带回家。带回去,跟妈妈怎么说?她可是最讨厌岑萧摆弄这些娘娘腔的东西了。
“不管了,先回家吃饭吧!”
岑萧从五柳街出来,融进了南街口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一树红花照碧海,一团火焰出水来。珊瑚树红春常在,风波浪里把花开。云来遮,雾来盖,云里雾里放光彩。风吹来,浪打来,风吹浪打花常开……”
西湖公园的榕树下,一众人又在引吭高歌。只是一个不和谐的声音老是冒出来,林铁生皱了几次眉头,都忍了下来,没好发作。自然,皱眉头的还有岑萧,因为那声音就发自他旁边。
那是一个小个子中年人,面色黧黑,尖嘴猴腮,头发油油亮亮,好像好几天没有洗过一样。腰板挺得笔直,穿着一身蹩脚的劣质戏装,化纤西裤下露出一截藏青丝袜,一双好几年没擦的皮鞋套在脚上。果然是声如其人。
岑萧先还忍着他。自己因为是半个领唱,所以站在麦克风前边,这样就可以用自己的嗓音盖住后边的噪声。可是这个家伙似乎越唱越起劲,那调子走得,简直穿过彼得堡,直达莫斯科了。大约唱了七八首歌的样子,岑萧觉得自己的嗓子都快冒烟了,于是赶忙从话筒前退了下来,到人群外围喝水,顺带缓一缓。
“这个人太可怕了。”
孟立忠微微一笑,道:“那人的神经一向都是搭错线的,你就别理他就是了。”
“上次他好像站在你身边吧,你怎么受得了他?”
“很简单,索性只对口形,把话筒让给他。”孟立忠坏笑道,“你知道林指挥的脾气,不可能让他一直这么显摆下去的。”
果然,林铁生发火了。
“音准不好就站到后面去!你这样把其他人的声音全部破坏了,我们都不唱,你一个人唱,好不好?”
那人不做声,一张黑脸憋得通红,呆立半晌,终于拂袖而去。周围的人全部舒了口气,这下世界可算清静了。只有胡慧和张石招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两人笑着跟身边的人告了假,追那个小个子去了。
岑萧继续跟着音乐唱歌,孟立忠却回头看了胡慧他们一眼,脸上掠过一丝隐隐的担忧。
这两个人,又在搞什么鬼名堂?